第1章

安库始终搞不懂映司这个人。

他本来只是一堆毫无生气的硬币，是映司花了好几年时间，硬生生把他从虚无里拽回了人间。安库这辈子最先学会的就是从别人手里抢东西，直到现在还在学怎么停下来，想想对方想要什么作为回报；可映司呢，天生就爱把自己的心扒开了给别人看，拼尽全力去帮所有人，却连别人递过来的一点好意都要被逼着才肯收下。

最让安库想不通的是——他自己拼了命想活着，想把这世间所有滋味都尝遍，想把每一缕风、每一束光、每一声笑都刻进骨子里，这是刻在他灵魂里的执念。

可映司居然想死。

当然不是天天都这样。大多数时候映司笑得比谁都灿烂，眼里亮着活人的光，甚至会对着街边卖章鱼烧的小摊两眼放光。但安库总能提前嗅到那股死气的味道。

比如好好聊着天，映司的眼神会突然放空，像魂儿飘到了十万八千里外，非得有人喊他好几声，才会带着一副茫然的笑慢慢回神。最糟的是深夜里安库一睁眼，就看见映司直挺挺坐在床上，那空洞的眼神能把黑暗都戳出个洞，仿佛要一直望到世界尽头。

还有那些闪回。有时候是映司在睡梦里尖叫着惊醒，浑身冷汗，脸上还挂着眼泪；有时候是手里的玻璃杯“哐当”掉在地上，映司攥紧拳头塞进嘴里，才能把到了嘴边的呜咽咽回去。他曾经跟安库说，每次闪回的时候，他都能看见那些他没能救下来的人的脸。闪回不一定会带来寻死的念头，但寻死的念头一冒出来，必定先有闪回。

安库试过各种办法打断这个死循环。他会先问映司有没有按时吃药。答案永远是肯定的——映司最乖了，只要是不用麻烦别人的事，他从来不会打折扣。明明已经拼尽全力配合治疗，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这太不公平了。可映司从来不会因为被质疑而生气，总会乖乖掏出药盒，指着处方上的日期给安库看，还会特意在接下来几天里当着他的面把药吃下去，生怕安库不放心。

安库还会偷偷撺掇大家聚在一起。他会跟千世子暗示，不如在 Cous Coussier 搞个特别夜场；会拐弯抹角地让比奈邀请大家来家里吃火锅；会故意跟伊达聊起那家超好吃的关东煮摊，直到伊达主动提议“要不今晚就去”。朋友们都懂安库的小心思，从来不会戳破，只会凑到映司身边，轻声问他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映司永远会露出完美的微笑，说一句“我没事啊，谢谢你们”。

这谎话说得连安库都替他累。

安库以前试过直接戳破他，结果反而让映司崩溃得更快。毕竟这是映司最后一层伪装，一旦被撕碎，他就只能任由那股寻死的念头摆布。而且这也不全是谎话——他能让大家做什么呢？没人能凭空给他活下去的欲望。

唯一能把映司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办法，就是找点麻烦。没有什么比救人更能让映司觉得自己还该活着。要是街上太平得连个小偷都没有，安库就自己去制造点“小意外”。有一回被映司抓了现行，两人大吵一架，安库被赶到沙发上睡了整整一周。映司甚至说过“你走”这种话，可安库怎么可能真走？他得盯着，直到确定那股死气彻底退下去。那天晚上卧室里没传来哭声，安库就知道自己赢了。

但他们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比如安库一觉醒来，身边的床铺已经凉了；或者下班回家推开门，漆黑的客厅里只有映司缩在地板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这时候安库会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做好了听他求饶的准备。

他们早有约定。当年映司复活他的时候，根本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哪怕安库当时已经做好了归于虚无的准备。后来安库爱上了活着的感觉，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也要抓着不放，哪怕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映司的脸时，激动得掉了眼泪，还逼着映司发誓永远不许提这件事，但那都是后话。映司当年没问过他的意见，现在轮到映司想死，就得先问过他。

安库庆幸自己搞不懂映司的想死的念头，不然以映司哀求的劲儿，说不定真能把他说动。

“求你了，安库，让我死吧。”

要是有人问安库想不想活着，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想。可面对映司这句话，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

“不行，映司。今天不行。”

“那什么时候才行？”

“在我这儿，永远都不行。”

安库伸出胳膊圈住映司颤抖的肩膀，映司的手无力却又拼命地抓着他的胸口，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肤里。

“太疼了……”

“疼也要忍着。”

“我好没用……”

“我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因为你是我的。映司，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走。”

这样的拉锯战往往要持续好几个小时。有时候两人都累得打盹，醒过来又接着重复这段对话。直到映司哭累了，安库才会把他扶到床上，用自己的身体紧紧裹住他，贴得密不透风，像给映司拴上了一根绳子，生怕他飘走。安库有时候会想，映司当年复活他，会不会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找个活下去的理由？但他很快又否定了——映司从来不会这么自私。

安库知道雨过天晴的信号，是映司开始边哭边道歉。他会用不耐烦的语气打断，再偷偷在映司额头上印个吻。

“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这样拖累你……”

“闭嘴，笨蛋。”

然后两人会陷入死沉的睡眠，累得像散了架。有时候安库在黑暗里惊醒，心脏会猛地停跳一拍，以为那股死气又回来了，直到触到怀里还在紧紧贴着他的映司，才会松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映司的笑容一开始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不是硬撑出来的假笑。再过几天，最多一周，两人就能回到往常的节奏里。安库又能对着映司喊“去给我买冰”，能在朋友面前吐槽映司连煎蛋都能煎糊，能一会儿摆着臭脸装高冷，一会儿又黏着映司要吃章鱼烧。映司也会对着他抱怨，会用安库嘴上不承认但心里觉得很厉害的话怼回去，会像哄小孩一样给他买糖，或者故意不理他。

有人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们，会问映司“你怎么受得了安库这种人”，映司只会笑着耸耸肩，什么也不说。安库会把这些时刻都藏在心里。

有人觉得他是映司的累赘，那他就当这个累赘好了。他要做映司脖子上的锚，把他牢牢拴在这人间，不让任何东西把他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