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也这辈子没怎么关心过政治。
那些事离他太远了。远得就像另一个世界——一群穿西装的老头子坐在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拍板的决定传到他头顶这片空旷的农田时,早已经变成了池塘里的涟漪。扔石头的人早走了,只剩底下翻上来的淤泥搅浑水,没一会儿就又恢复成死水一潭,什么都没改变。
他实在搞不懂工友们凑什么热闹。明明手上的活都干不完,偏要挤在那台满是雪花点的小电视前,看首相发表什么狗屁讲话。
“那个冰室是真懂咱们啊,老板!” 胜凑过来,挠着头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他支持那个……那个……”
“工人阶级。” 修也头也不抬地接了句。
“对!就是这个!” 胜一拍大腿,眼睛亮得像找到了知音。
和也拄着铁锹,翻了个毫不掩饰的白眼:“说得好听罢了。哪个政客不这么喊口号?”
“可他是真的想帮咱们啊!” 正吉急了,指着电视屏幕,“你看他儿子,那眼神都不一样!”
和也嗤笑一声,顺着正吉的肩膀看向屏幕。冰室贤斗正微微欠身,从首相身边走到讲台前,脸上挂着标准得像刻出来的严肃表情。
“那个大胡子?” 和也语气里的嘲讽都快溢出来了,“他不就是靠他爹才坐上这个位置的?还帮咱们蓝领?我看他连锄头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每次看到冰室贤斗穿着量身定制的西装,对着镜头念那些完美无缺的演讲稿时,和也后颈就莫名发痒。胃里总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像看见什么明晃晃的假货摆在眼前。
“哎哎!他提到北海道了!” 胜突然叫起来,“把声音调大点儿!”
正吉赶紧拧了拧音量旋钮。
“……我和父亲都坚信,必须全力支持这个国家的农业根基。” 冰室贤斗的声音透过雪花点清晰起来,“因此我将亲自走访岩手、秋田及青森的多个农业社区,与一线从业者面对面交流,切实了解大家的困境——”
“我靠,真的假的?” 胜眼睛瞪得溜圆,转头冲他们俩喊,“青森?你说他会不会来咱们这儿?”
和也脸一沉,咬着牙低骂了句:“见鬼。”
冰室首相儿子的到来,成了这镇子几年来最盛大的盼头。除了出过一个在三年前季后赛里三振出局、害燕子队丢了冠军的二流棒球手大久保凉介,这儿从来没见过什么大人物。距离到访日期还有几周,全镇人就已经把这事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聊个没完。
和也早听烦了。
“能不能换个话题?” 他趴在吧台前,手里攥着啤酒杯,眉头皱能夹死蚊子,“冰室长冰室短的,好像他能给咱们每个人发一百万日元似的。你们看不出来这就是场政治秀?无非是想装装‘人民公仆’的样子罢了。”
吧台后的右京擦杯子的手顿了顿,挑着眉看他:“和也酱,你反应好像有点大啊。之前你不是连政客是谁都懒得记吗?”
“对啊老板,” 正吉也跟着附和,“换做平时你早就当没听见了,今天怎么这么激动?”
修也和胜也在旁边点头,显然都觉得他不对劲。
“我……” 和也卡了壳。他自己也纳闷,这股无名火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越想越烦躁,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啤酒,清了清嗓子,“我就是看不惯你们犯傻。一个个快把那家伙当神供起来了,我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
他知道身后几人肯定在交换困惑的眼神,干脆转了个身,假装盯着头顶的晚间新闻,指节却因为攥得太紧而泛白。
他明明可以拒绝的。
这个念头像只烦人的蚊子,在和也脑子里嗡嗡转个不停。冰室贤斗的助理打电话过来,说想把他们泽渡农场纳入北海道农业考察路线时,他明明可以直接说不。
可他偏偏没那么做。
考察团到访这天,和也扛着工具箱和几块备用木板,蹲在路边修围栏。昨晚的大风刮倒了一截旧木头,碎得七零八落。这活明明随便派个工人就能干,他却鬼使神差地自己来了,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执念——他必须在这儿等着。
于是,他成了第一个见到冰室贤斗的人。
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显然不是为这种未铺砌的乡间小路设计的,一路颠簸着停在他面前时,引擎都在发出不满的轰鸣。后座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冰室贤斗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请问,这里是泽渡农场吗?”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像是在核对名单。
和也的下颌线瞬间绷紧,他把手里的锯子往肩上一扛,刻意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架势:“可能是吧。”
冰室贤斗的目光猛地抬起来。和也才发现,电视里根本拍不出他眼神的压迫感——那眼神太锐利了,像把打磨得发亮的匕首,直勾勾地扎过来。
“可能是?” 冰室贤斗皱起眉,“到底是还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 和也冷笑一声,“对你来说不就是清单上的又一个乡下农场?在你眼里不都一样?”
冰室贤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里带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你好像对我有很大敌意。既然如此,我去前面问问别人好了。”
“随便你。” 和也对着轿车的背影喊了一句。
看着那辆车拐过弯道消失不见,和也后颈又开始发痒,心里莫名空落落的。等他回过神来继续钉木板时,差点把手指钉在围栏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那双锐利的眼睛。
暮色四合时,和泉一终于拖着步子回到主屋,一眼就看见门口停着辆锃亮的黑轿车。他把工具箱往门廊上一放,刚推开门就听见了正和昭吉那熟悉的大嗓门,跟往常一样吵得人耳朵疼。
“老板!快看谁来了!”正和咧嘴一笑,用大拇指朝冰室贤德的方向戳了戳。冰室和他那穿得一丝不苟的助理站在这堆满农具、土气十足的玄关里,活像走错了片场。“我们正跟他讲农场的事儿呢,这次我一个细节都没说错,你就放心吧!”
“是我提前给你补的课。”修也在旁边拆台。
冰室睁大眼睛,满脸错愕地看向和泉一:“……你就是他们口中的‘老板’?你是……泽渡和泉一?”
“是我。有意见?”
“哎呀老板!”昭吉缩了缩脖子,连忙双手合十对着冰室赔罪,“抱歉啊,他最近心情不太好,不是故意凶你的,他平时可温柔了。……冰室先生,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啊,是这样。昨晚好像刮了场大风,我们预订的民宿停电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所以……我们正在找别的住处。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收留我们吗?”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和泉一的三个员工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他,眼神里写满了“老板你看着办”。
“想都别想。”和泉一一口回绝。
“为啥啊!你这儿空房间多的是!”
“这不是旅馆,你们俩蠢货。这是我家,我说不行就不行。”
“虽然这里不是旅馆,但我们愿意支付食宿费用,绝不亏待您。”冰室的助理——之前打电话时自称森本的女人快步上前,推了推眼镜,“另外……您有任何额外的要求或开销,我们都可以满足。”
她的话里带着点不言而喻的暗示。
“老板,这买卖不亏啊。”修也凑过来压低声音劝他,“跟政府官员私下拿一笔钱,就让他们住两天空房间而已,有啥坏处?”
好像……确实没啥坏处。和泉一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出拒绝的理由。再说了,凑近了看,这女人长得还挺顺眼。让她大晚上流落街头,也太不像个男人该做的事了。
他烦躁地挠了挠后颈,啧了一声:“行吧行吧,随便你们。楼上两间空房给你们用。”他朝正和与昭吉挥了挥手,“你们俩去帮那位小姐拿行李,跟他们说清楚吃饭的时间,还有……这里是一起吃午饭的,别指望有多精致。”
冰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郑重,突然“唰”地一下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吓得和泉一跳了一下。“实在太感谢您了。”冰室的语气无比诚恳。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和泉一摆摆手,浑身不自在,好像被人按在台上表扬一样,“我还要算工资,算完就去睡觉了,明天早上见。”
他转身往里走,总感觉背后有两道视线黏在他背上,凉飕飕的。
今年的南瓜长得格外好。去年的收成差得离谱,大半都染上了病害,所以看着眼前这一排排饱满结实的瓜藤,和泉一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时不时蹲下身,拨开卷曲的藤蔓和叶子,仔细检查南瓜粗糙表皮上的纹路,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你……真的很敬业。”
和泉一回头瞥了一眼。冰室贤德今天没穿正装,而是换了条深色牛仔裤和一件时髦的皮夹克,倒让和泉一愣了一下——总理的儿子穿成这样,总觉得有点违和,但又莫名地合身。
“敬业?”和泉一拍了拍脚边的南瓜,站起身来。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飘散,“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我去过的其他农场,老板都不会亲自下地干活。”
“那是他们的做法。”和泉一耸耸肩,“我只是按照爷爷教我的方式做事而已。”
“你的爷爷?那你是继承了他的农场吗?”
和泉一皱起眉头:“他的农场早就没了。这个农场是我一手建起来的。这种从零开始的感觉,你这种人可能没法理解。”
他挺直腰杆,故意撞了下冰室的肩膀,没等对方反应就径直往前走。
“……你们这里种土豆吗?”
和泉一的脚步猛地顿住,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冰室。
“我是说,在这个农场里。”冰室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认真,“你也种土豆吗?”
“……种啊,东边那两块地就是。怎么了?”
冰室紧绷的表情突然松弛下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原来如此。你是种土豆的农夫,那就好。”
和泉一瞪着他,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干巴巴地吐槽:“你这人……有点奇怪啊。”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有点莫名的高兴。接下来沿着南瓜藤往前走时,连清晨的寒风都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白天的时间过得很慢,和久井和泉却总能在远处看到冰室。
他正扛着箱子往卡车上装,抬头就瞥见冰室在筒仓那边和大冢、藤井说话;蹲在甜菜地里测土壤湿度时,又看见冰室踩过对面的田埂,举着手机对着作物拍个不停。
这家伙……好像比和泉预想的要认真得多。行吧,这点他得承认。
不过直到夜幕彻底降临,两人才真正照面。
和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摸过手机一看时间,忍不住低骂了一声——都这么晚了,他居然忘了关院子里的灯。
他套上拖鞋往玄关走,路过书房时却发现门没关严,里面透着点昏黄的光。
冰室源德正坐在沙发上,身上套着件起球的旧拉链卫衣,下半身是条细条纹睡裤,就着落地灯那点微弱的光,翻看着桌上的相册。
“呃……”和泉僵在门口,声音都有点发飘。
冰室猛地抬头看过来。
“抱歉,”他立刻开口解释,语气带着点不自然,“我有点失眠,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相册就放在桌上,我以为不是什么私人的东西……”
和泉愣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事。那里面都是员工的合照,没什么不能看的。”
“我看出来了。”冰室把相册转过来,指着其中一张合影,“你们每年都会拍这种照片吗?”
和泉凑过去看了眼——是五年前的合照,那时候员工还没这么多,他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站在后排,被胜的胳膊搭着肩膀,笑得傻兮兮的。
“每年都拍,就在收割季开始前。算是讨个彩头吧,美其名曰‘记录大家决战前的心情’。”
冰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是个不错的传统。或许我也可以在公司推行一下,希望你不介意我偷师。”
和泉忍不住笑出了声:“随便你。对了,厨房有酒,要是睡不着,你可以往茶里兑点——说不定能把你直接放倒。”
冰室把相册放回桌上,慢悠悠地站起身,周身还带着股刚睡醒的沉静劲儿,然后——
他“唰”地拉开卫衣拉链,猛地把衣服往两边一扯,露出里面印着粗黑大字的T恤:“感谢您的盛情款待”。
和泉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行字,大脑彻底宕机。
“等等,”他终于找回自己的舌头,“你穿这衣服多久了?”
冰室没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擦着他的肩膀走出书房。那掌心的温度,居然在他肩头留了好一会儿。
直到冰室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和泉才恍恍惚惚地往回走——走到一半才突然想起,他本来是要去关院子里的灯的。
正往嘴里扒咖喱的胜含糊不清地开了口,米饭粒粘在嘴角都没察觉:“我说啊,要是我现在把税钱给你,能不能换点厉害玩意儿?比如说喷火器许可证?冬天扫雪直接融了不就省事多了?”
食堂这桌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勺子都顿在碗边,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了。正吉张了张嘴,最后又闭紧,眉头拧成了疙瘩,像是在努力消化胜刚才那番离谱发言。
秀亚叹了口气,转向旁边的冰室解释:“他根本不知道税是干嘛的。每次报税都是我们几个帮他弄的。”
冰室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拉回正轨:“先不说这个误会,你们这儿的恶劣天气是不是一直挺让人头疼的?”
和久美嗤笑一声,语气带着点自嘲:“你自己不就是因为刮大风,民宿预订泡汤了吗?还用问?”
“倒也是,”正吉挠了挠后脑勺,“这种事在这儿早就成了日常。冬天除了温室里的活,地里基本没什么农活,但架不住雪太大的时候,镇子就跟与世隔绝了似的。有些路根本没法清雪,连手机信号都时断时续,烦死人了。”
冰室若有所思地皱起眉,掏出随身带的记事本飞快记了几笔:“说到底还是乡村基础设施太老旧了。我一直想推动全面整改,就看国会那帮人能不能听进去人话了。”
胜眼睛一亮,手肘捅了捅和久美的胳膊:“老大你听见没?‘老旧乡村基础设施’!你之前不还抱怨过这个吗?”
和久美别过脸,耳尖有点发烫:“……就随口提过一两次而已。”胜见状咧嘴笑开。
刚走出食堂,和久美就差点被迎面撞过来的远藤撞个正着。他本能伸手拽住远藤的胳膊稳住她,抬头就看见她脸色惨白,眼眶通红,明显是急坏了。
“老大……”
和久美瞬间绷紧神经,声音都沉了几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哥……我哥刚打电话来,说我爸住院了,情况好像不太好。”远藤咬着嘴唇,双手在身前绞得发白,肩膀垮得厉害,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真的假的?”和久美心里一沉,像是被块石头砸中。周围凑过来的几人也发出一阵低低的叹息和“天哪”的同情声。他用力拍了拍远藤的肩膀,语气尽量稳住:“别慌,你现在立刻赶过去,今天的活不用管,有人替你。你家在隔壁两个镇子对吧?要不要我送你去公交站?”
“不用了老大,我自己能行。”远藤声音发颤,眼睛蒙着层水雾,看着随时会掉眼泪。
“那至少拿点应急办公室的备用金当车费,”和久美语气强硬,根本不给她拒绝的余地,“你知道放哪儿吧?”
远藤犹豫了几秒,还是点了点头,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嘴唇抿成了坚定的直线。
“赶紧去吧,到了给我们打个电话报平安。”和久美扶着她的肩膀转了个身,轻轻推了她一把。远藤回头又点了下头,脚步匆匆往主屋跑去。
等远藤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和久美才松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头发,嘴里低声骂了句“该死”。
“她俩月前才刚送走爷爷奶奶。”正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带着点惋惜,“来这儿之前的事了,我听别人说她当时请假奔丧,回来就被前公司开除了。这姑娘也太倒霉了。”
和久美压下心里的烦躁,拍了拍手转身面对围过来的众人:“好了,远藤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家分摊一下她的活。她今天本来该去翻地,这个好找人替。还有别的吗?”
“她明天该轮厨房值日。”城岛举手补充。
和久美用手指敲了敲胳膊,想了两秒:“行,明天厨房我替她。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外面冷,都把外套拉好。”
人群渐渐散开,和久美眼角余光瞥见冰室还站在原地看着他。平时那股锐利的气场弱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探究感,像是在拼一幅缺了几块关键碎片的拼图,眉头微蹙,好像在琢磨什么。
“你也别站着发呆了,”和久美冲他抬了抬下巴,挑了下眉毛,“大议员不还有工作要忙?”
冰室像是突然回过神,愣了一下,然后居然笑了。只是嘴角弯了个极小的弧度,被他那撮傻乎乎的胡子挡了大半,但和久美还是看见了。
“你也是,土豆农民。”
和久美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扯了一下,像是要回笑,又猛地反应过来似的别过脸,把外套的帽子拉起来挡住脸,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喉咙里莫名堵得慌,像是卡了团棉花。
他该吐槽这家伙太自来熟,不该这么随便叫他的,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在骗自己。
他从没嫌过厨房活儿麻烦。虽说算不上什么人生挚爱,但那点拿得出手的手艺,足够让他暗自得意大半。大多都是小时候趴在外婆家的料理台上学来的——他支着胳膊肘,看外婆指尖翻飞,把每根蔬菜削得整整齐齐,往咕嘟冒泡的汤锅里撒调料时,手势精准得像位老匠人。
后来老家农场要清空变卖,他在杂物堆里翻出了外婆的食谱。直到现在,只要是正经做饭,他只认这本泛黄的小册子。
大概是沾了旧时光的滤镜,他总爱一个人待在厨房。
刚要把汤勺探进高汤里,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你……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儿?”
“捡的。”冰室弦说着,语气跟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淡。他身上套了件淡紫色的荷叶边围裙,领口和裙摆缀着一圈蕾丝,胸口还绣着歪歪扭扭的字和一对红唇——“来亲厨师一口”。
“捡的?捡哪儿的?”和泉和美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帮你做午饭。”
和泉和美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别去看那件辣眼睛的围裙,皱着眉摆手:“拉倒吧,你连煮泡面都能煮成浆糊,大胡子,赶紧给我滚出厨房。”
他“当啷”一声把汤勺撂在灶台上,伸手推冰室弦的胸口,要把人往门外撵。
可冰室弦像钉在了地上,任凭他怎么推都纹丝不动,硬得跟堵承重墙似的。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做饭?”冰室弦慢悠悠地开口。
“哈?”
“我说,你凭什么断言我厨艺糟糕?”
和泉和美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话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是啊,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就跟上次一样,莫名的情绪从胸腔里某个空落落的地方冒出来,抓不住也说不清楚。
他的手还按在冰室弦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平稳的心跳。他猛地抽回手,喉结滚了滚。
“……猜的。”他生硬地扯了个理由,“你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能自己系鞋带都算我输。”
冰室弦皱起眉,一本正经地纠正:“我现在都是自己洗衣服,很规律。”
和泉和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刚才那股莫名的烦躁也散了大半。他刚才那股魂不守舍的劲儿,估计是睡糊涂了。
“行吧行吧,”他妥协似的叹了口气,斜了冰室弦一眼,“那你就负责切洋葱吧,总不至于把菜刀切到自己手上。”
他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做饭。可看着冰室弦第三次握错了菜刀姿势,他伸手过去调整对方的手指时,又觉得有个人在旁边搭把手,好像也不算太糟。
冰室弦皱着眉全神贯注,结果又一块洋葱丁飞出锅台。和泉和美看着他那副认真到滑稽的样子,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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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谢谢你。”
和泉和美正拧着手推车轮子上松动的螺栓,听见声音才抬头,就看见冰室弦的助理森本站在旁边。她套了三件毛衣,眼镜片被屋檐外飘进来的薄雾蒙得发花。
这是个阴沉的清晨,空气里却带着点清爽的甜味,用不了几个小时,太阳就能把薄雾烤散。
“谢我什么?”
森本朝对面的工具棚抬了抬下巴。冰室弦和夜冢正坐在棚子门口的木箱上,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声音模糊不清,但十有八九是在吐槽什么狗屁农业劳动法。
和泉和美记得夜冢每次收完庄稼喝多了,就爱拍着桌子骂这些破规定。冰室弦正一脸严肃地听着,点头点得跟啄米似的,马尾辫散了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这趟出行,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投入。”森本轻声说,“当然你的员工也有功劳,但主要还是因为你。他是个很有潜力的政治家,可有时候也会灰心——当他发现别人不像他那样,对想做的事充满热情,或者没他那么心软的时候。”
和泉和美靠在椅子上,用抹布仔细擦着手指上的黑油泥,嗤笑一声:“心软?我看着像那么好说话的人?”
森本推了推眼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自己不这么觉得吗?”
和泉和美抿着嘴没说话。夜冢这会儿本该在温室里干活的,他本该冲冰室弦吼一句“别耽误我员工上班”才对。
可他就这么坐着,心里莫名的平静。风把棚子那边的谈话声吹过来,薄雾渐渐变稀,最后彻底停了。
傍晚的风带着田埂上的青草味,和修也、冰室坐在主屋门廊上时,和泉一真压根没料到他们能聊得这么放松。
当然了,聊的是七十年代的侦探老剧,他插不上几句嘴。
“你们俩到底多大年纪?不会都是退休老头吧?”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下一秒两道杀人似的目光就射了过来。
“要是看过那部剧,你就懂了,泽渡。”
“《神秘刑警锅桑》可是经典啊老大,不能因为年代久就否定神作好吗?”
和泉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这俩怀旧党掰扯,干脆往藤椅里一瘫,任他们自己忆往昔。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他摸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远藤,瞬间坐直了身子,指尖甚至有点发僵。
“喂。”他的声音比平时放轻了些,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谨慎。
“……老大。”远藤的声音小小的,透着股熬了好几天的疲惫。
和泉余光扫了眼还在唾沫横飞聊第三十四集有多戳人的两个同伴,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往门廊尽头挪了几步,单手撑住木质栏杆。“你爸那边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他……没事了,能撑过去。”
这话刚说完,远藤的声音就带了哭腔,像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松了口气,隔着听筒都能听见她压抑的抽噎。
和泉闭了闭眼,紧绷了好几天的肩膀终于塌了下来。“太好了,替我跟他问声好。”
“嗯。但是……”他几乎能看见远藤站在消毒水味刺鼻的医院走廊里,手指揪着外套下摆缩成一团的样子。“我回去之后……还能接着在农场干活吗?”
一股无名火顺着后颈窜上来,和泉攥着栏杆的指节都泛了白。他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语气听着平稳些: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开的是什么破地方?”他顿了顿,又放软了语调,“当初把农场取名叫‘我们的农场’,不是白叫的。这地方是大家的,也包括你。”
远藤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信号不太好,声音闷闷的:“谢谢老大。”
和泉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过身时脸上带着点没藏住的笑意,却发现另外两人正盯着他看。
“好消息?”修也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和泉点点头:“她爸没事了,能挺过来。”
修也瞬间笑开了花,整张脸都亮了:“太好了!我这就去跟其他人说!”
话音刚落他就窜了出去,蹬蹬蹬跑下门廊台阶,踩着夜色往亮着灯的食堂方向冲,只留下和泉跟冰室看着他的背影。
“你对你的员工还挺上心。”冰室突然开口。
和泉耸耸肩,故作轻松:“待人厚道点,干活才卖力气,这是基本的生意经。”
冰室从藤椅上站起身,走到他旁边也撑住栏杆,离得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廊下的昏黄灯光落在他眼底,和泉又看到了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
“还是这么口是心非啊,土豆农场主。”
“少废话。”和泉翻了个白眼。
(他为什么要说“还是”?和泉心里突然冒出来个疑问。你才来四天而已,闯进我的地盘,掺和我的生活,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好像不是这样的。)
“你……好像也挺看重这份工作的。”和泉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之前对你态度不太好,抱歉。说实话,你跟我见过的那些政客都不一样。”
冰室的嘴角动了动:“总有人说我不够圆滑,不适合吃这碗饭。其实我本来就只想当个小职员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但是……”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再说下去。
下一秒,冰室抬起手,轻轻搭在了和泉的胳膊肘上。
和泉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一颤,先低头看了眼那只手,才又抬眼看向冰室。对方眼底的浓烈情绪又回来了,手指甚至微微收紧,隔着外套都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和泉的喉咙突然干涩得厉害,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有人告诉我,说我能带领这个国家变好。”冰室的声音带着点茫然,又带着点恳求,“可我……记不起是谁说的了。这种重要的人,我应该记得才对,是不是?也许……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夜里的风明明带着凉意,和泉却觉得浑身发烫,从胸口热到指尖。
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手已经抬起来捧住了冰室的脸,狠狠吻了上去。那力道带着点失控的急切,冰室胡茬蹭在他脸上的触感让他瞬间惊醒,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溜圆。
“我他妈在干什么?”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
奇怪的是冰室一点都不惊讶,还是带着几天前那种沉静又探寻的眼神。他又往前凑了两步,伸手搂住和泉的腰,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和泉瞬间绷紧了身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室的呼吸透过布料贴在自己胸口,那股亲昵感让他后背一阵发麻。
“滚开啊你个白痴。”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手却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插进冰室的头发里攥紧。
“你这信号也太矛盾了,泽渡和泉。”冰室埋在他肩膀里闷声说。
和泉忍不住笑出了声,眨眼的时候却觉得眼眶有点发涩。
送别这种事,和久井兼清一直觉得毫无意义。
明明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却还要站在原地尬笑,看着对方的车越开越远,最后连尾气都消散干净。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自己是被落下的行李,根本没人记得要带走。
倒不如干脆利落,谁也别演这出戏。
“老板,你真的不打算……”庄吉站在旁边,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
兼清后颈的皮肤突然像扎了一堆细针,烦得他想皱眉。
“废话。客套话你们比我会说,何必让我去凑那个热闹。”
庄吉皱起眉,显然知道跟他掰扯不清,只好妥协:“行吧。我们很快就回来开工,您放心。”
他从围栏上跳下来,小跑着追上前面的工友。兼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转过果园的拐角,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过神。
土豆地还等着除草呢。他深吸一口气,利落地戴上工作手套,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一个人干活的时候很容易进入放空状态,机械地重复动作,连时间都忘了流逝。兼清不知道自己蹲在田垄间拔了多久的草,直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泽渡兼清。”
他猛地抬头。
第一个念头是——幻德这是跑着过来的?
对方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在肩膀上,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也乱得厉害,像是刚跑完一场百米冲刺。
“我们,”幻德的表情异常严肃,仿佛在宣布什么重大决定,“应该交换一下电话号码。”
兼清盯着他,心脏突然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又一下,不算疼,却麻酥酥的,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窜。他没忍住,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来,扯出个有点傻的笑。
“我存你备注的时候,会写‘大胡子’啊。”
幻德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嫌弃:“你要是不这么干,才不像个种土豆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