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丝娜从昏迷中醒过来,足足花了两个月才被允许出院。
这两个月简直是场漫长的酷刑。日复一日的身体检查,没完没了的复健训练,护士、医生、政府探员、心理专家……各色人等像走马灯似的在病房里转,把她当成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才第五天,亚丝娜就快绷不住了,只想把围在床边的人全赶出去。
她感觉自己不过是换了个监狱——这次的笼子连虚假的好看都没有。
唯一的慰藉是桐谷和人。她刚睁开眼,就看见他扑了过来,不管自己脸上和手臂还在流血,把她紧紧按在怀里。
他好像就这么长在了病房里。当然不可能,亚丝娜清楚。他得回家陪妹妹,也得接受那些探员和护士的检查——上次他被带走时还翻了个白眼吐槽,“真的假的?三个月前你们还没查够?”可亚丝娜每次醒过来,总能看见他坐在病床边,直到她再次睡熟才肯走。要是有人一天安排太多检查,他就会平静又带着点威慑地提醒所有人,“我们在死亡游戏里活了两年,除非你们想亲眼见识下我们的身手,不然最好适可而止。”
终于等到出院那天,亚丝娜差点喜极而泣。和人攥着她的手,给了个温柔的笑。那一瞬间,她甚至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回家才一天,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父亲在国外出差,母亲坐在餐桌旁全程冷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这个女儿说话。家里的佣人见了她就躲,活像撞见了鬼。晚上她躺在床上,头顶不是熟悉的木屋天花板,身边也没有桐人的体温,怎么都睡不着。
第一次听见突然的巨响时,她的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手条件反射地摸向腰侧,却摸了个空。那里本该挂着她的细剑。
她锁上浴室的门,哭了整整半小时,到最后都分不清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怀念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又或是单纯因为恐惧而崩溃。
“我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了。”
某天两人坐在公园长椅上,晒着真实的太阳,吹着真实的风,可心头的阴霾却一点没散。桐人望着远处的草坪,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在那里真真切切地活过,亚丝娜。我们有自己的生活,可所有人都觉得我们该假装那两年从未发生过。我做不到,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亚丝娜压着心口翻涌的思乡情绪,把头靠在他肩上,攥紧了他的手。“我也是。”她轻声说,“我回不到以前那个结城明日奈了,可我也不再是闪光的亚丝娜。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压在她心头挥之不去。深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混乱的念头。她是不是个坏女儿?是不是个坏人?为什么比起结城明日奈,她更怀念那个在艾恩葛朗特里挥剑的闪光亚丝娜?
直到她回到学校,终于见到了现实里的莉兹贝特;直到她走进阿吉尔的店,两人听见巨响时同时下意识绷紧了身体;直到她去桐人家,看见他望着练剑道的妹妹出神——她才发现,不是只有自己这样。
他们都在怀念那个死亡游戏。
是啊,那里很危险,很残酷,可那里也是家。那里有欢笑,有明确的目标,哪怕规则残酷,至少一切都有迹可循,至少是公平的。可现实不是。
亚丝娜在床上翻来覆去,忍不住想,是不是环境变了,她才不再是那个闪光的亚丝娜?而不是她自己变了。她盯着漆黑的房间,恨透了这个把她和真正的自己隔开的现实世界。
转机出现在她生日那天。派对上,桐人拉着她躲到角落,没说一句话,只是把一把和她在艾恩葛朗特里一模一样的细剑塞进她手里,然后吻了她。那个吻里藏着怀念、爱意,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亚丝娜突然就豁出去了。
现实又怎么样?别人的期待又怎么样?以前她不也打破了所有人的偏见?刚进SAO时,谁都觉得她该乖乖待在起始之镇,结果她还不是加入了攻略组,冲上了前线。现在大家觉得她该安分做回大小姐,可真正能拦住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想重新做回闪光的亚丝娜,想变回那个强大又受人尊敬的自己,想找回属于她的家。那就去争,去抢,去战斗。
手里握着细剑,身边站着桐人,亚丝娜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可以。
可当晚回到家,她试着挥了几下剑,才发现这副身体早就跟不上意识了。剑身又长又重,没挥几下手腕就开始发抖。她气鼓鼓地坐在地上,闭着眼深呼吸,强迫自己压下烦躁。她花了好几个月才重新学会走路,怎么可能一下就找回挥剑的感觉?
可看着靠在床头的细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还是忍不住恨这副拖后腿的身体。
那天她熬了很久才睡着。
第二天,她找到母亲,说自己要做力量训练,以后还要学击剑。她看见母亲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显然有一千个理由想拒绝她。
“还有,”亚丝娜的脊梁骨爬过一阵冰冷的决心,声音冷得像冰,“如果你不同意,我会立刻搬出去,申请未成年独立。针对SAO幸存者,政府有专门的快速审批通道。”
母亲像看陌生人似的盯着她,半天没说话,最后只轻轻点了下头。亚丝娜看着这座装满了高科技的豪华别墅,突然觉得,不管怎么样,她在这儿好像早就没了容身之处。这场架她赢了,可她已经好几个月没体会过“家”的感觉了。
她心头一酸,终于承认,自从她和桐人最后一次离开那座林间小屋,奔赴前线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没回过家。
她花了好几个小时在别墅里闲逛——明明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背英语单词,或是赶明天要交的历史论文,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一间房一间房地走,指尖划过光洁的木饰面和柔软的布料,整个人像飘在半空,和这个家格格不入。
亚丝娜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别墅后厨的门口。
厨房里正热火朝天地备着今晚的晚餐,主厨带着两个副厨在灶台间穿梭,动作行云流水得像是排练过几百遍,一开始压根没注意到站在阴影里的她。直到她的皮鞋不小心蹭到了门后装土豆的篮子,发出轻微的响动,那个叫理绪的矮个子副厨才猛地顿住,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少、小姐,”理绪僵着身子转过身,声音都有些发颤,“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亚丝娜的脸颊微微发烫,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我就是……想看看你们做菜,不会打扰到吧?”
“当然不会!”理绪连忙摆手,又有些犹豫,“可是小姐,我们就是在做些家常菜而已,您难道不该去做点更有意思的事吗?比如去花园里喝个茶,或者让管家安排点别的……”
亚丝娜咬了咬下唇,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握着门把手的凉意。“没关系的,只要你们不介意。对我来说,看别人做菜……能让我静下心来。”
主厨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亚丝娜松了口气,悄悄靠在门框边,视线追随着翻飞的锅铲和冒起的热气,紧绷的肩膀慢慢垮了下来。
这一看,就是整整两周。后厨的人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后来已经能在她面前自如地说笑打闹,甚至会顺手递过来一小碟刚炸好的天妇罗。
亚丝娜攥着天妇罗的纸巾,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主厨身边。“相田先生,我……能不能请您教我做菜?”
相田主厨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提这种要求,随即温和地笑了:“当然可以,亚丝娜小姐。只是我很好奇,您为什么突然想学这个?”
亚丝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差点就顺着话头编个理由,比如“我一直对厨艺很感兴趣”,或者“我母亲让我学着打理家事”——这些理由随便哪个,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可相田、理绪还有春树,这两周来包容了她的沉默,耐心回答了她所有关于食材和火候的傻问题,甚至会特意放慢动作让她看清楚步骤。她实在没法对着这些人说谎。
“在那个游戏里,做饭是我为数不多能掌控的事,”亚丝娜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想让茅场晶彦连这点东西都夺走。”
相田主厨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明白了,小姐。那我们就从最基础的开始吧。你会切菜吗?”
亚丝娜接过他递来的菜刀和砧板,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的瞬间,胸口那块堵了很久的石头像是终于落了地。这不是游戏里那种数据生成的道具,可握在手里的重量却无比熟悉,让她莫名安心。
“我好像还记得一点,”她握紧刀柄,抬头看向相田主厨,“但您能不能再教我一遍?”
亚丝娜开始学着把生活攥在自己手里。
她学做菜时的专注劲儿,和练击剑时的狠戾一模一样;心血来潮时会去摆弄些手工,串珠子、织毛衣、拧金属丝,就喜欢看双手创造出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代码堆砌出来的光影,是能摸得到温度的实物。
一周年纪念日那天,她攥着准备好的戒指紧张得手心冒汗,结果 Kazuto 却先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对同款对戒。她当场就红了眼眶,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每天早上醒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让阳光铺满整个房间。深吸一口带着灰尘味的空气,她就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是真的活着。
她学着接纳完整的自己——那个曾经的结城明日奈,那个在游戏里所向披靡的闪光亚丝娜,还有在两者之间慢慢融合的、全新的自己。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变回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可这没什么不好。她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因为无聊溜进哥哥房间,却意外踏入死亡游戏的女孩。
大多数时候,她还是那个目标明确的闪光亚丝娜,只是学会了收敛锋芒。她依旧拼尽全力去争取想要的一切,却再也不会为了工作熬到天亮,也不会因为训练就跳过正餐;她依旧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却再也不会把这份强势变成对他人的压迫。
白天她是雷厉风行的职场人,晚上回到家,就窝在沙发上一边串珠子,一边和 Kazuto 打着电话碎碎念。
有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在慢慢痊愈,有些日子又觉得是在重新学怎么做人,还有些日子会突然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就像明明有副本要刷,却看着一个男孩在太阳底下打盹,浪费了大好时光。可不管前一天晚上有多丧,第二天早上她还是会准时起床,对着初升的太阳抬起下巴,先做完一套拉伸,再摆好击剑的起手式,最后在脑海里过一遍旧家的庭院和过去的日子。
等这一切都做完,她就把那些回忆暂时收起来,推开门走进外面的世界。街上满是嘈杂的人声、汽车的鸣笛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没有任何数据生成的规律,乱得一塌糊涂,却让她觉得无比鲜活。
每天出门前,她都会站在玄关深吸一口气。哪怕空气里带着挥之不去的雾霾,她也会忍不住笑出来——就是这些不完美的小细节,才能让她确定,这不是茅场晶彦设计的又一场骗局。
Kazuto 花了两年半的时间,终于找到了能让结衣完全融入现实科技的方法,让她可以永远陪在他们身边。亚丝娜从一开始就坚信他能做到,因为几乎每一个深夜,她都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调试代码,一起对着屏幕抓头发。
日子一天天过去,亚丝娜依旧每天准时醒来,拉伸,出门,拥抱这个真实又有些乱糟糟的世界。
她还记得刚从医院醒来时,分不清现实和游戏的那种恐慌。可现在,她会用双手紧紧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会跑会笑会做梦会哭,再也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选择的权利。
这是她的身体,这是她的人生。只有她能掌控自己的一切,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