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夏天拉得黏糊糊的，像村口老槐树上挂着的麦芽糖。

优吉欧正蹲在河边翻石头找螃蟹，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把正午的暑气冲散了些。爱丽丝在旁边揪狗尾巴草编花环，嘴里哼着不知道哪来的小调，金发被阳光晒得像撒了碎金。

桐人突然从石头上蹦下来，声音沉得像块浸了水的木头：“我要搬家了。”

欢闹的蝉鸣好像突然停了半秒。

爱丽丝的手顿在半空，狗尾巴草的绒毛掉了一撮到河水里。她猛地转过头，蓝眼睛瞪得溜圆，活像看见狐狸偷了她藏的蜂蜜：“你说什么？”

“我妈在城里找着工作了，”桐人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声音更低了，“两周后就走。”

“两、两周？”爱丽丝的声音都在抖，她把没编完的花环往地上一扔，踩着水花冲到岸边，双手叉腰，鼻尖都气红了，“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瞒我们多久了！”

“一个月……”桐人垂着眼，不敢看她。

河风卷着树叶沙沙响，三个人站在岸边，连呼吸都放轻了。优吉欧感觉胸口堵得慌，他们三个从穿开裆裤就黏在一起，从来没这么尴尬过。他下意识地抠着岸边的泥土，突然听见一声吸鼻子的动静。

是爱丽丝。

她攥着连衣裙的裙摆，指节都泛白了，金发垂下来挡住脸，优吉欧能看见她的嘴唇在抖，吸鼻子的声音越来越重，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你不能走！”她突然爆发，声音带着哭腔，“这太蠢了！我们说好要一起考镇上的中学，一起爬后山摘野果的！你不准走！”

她的眼泪眼看就要掉下来，桐人猛地从石头上跳下来，一把把她搂进怀里。爱丽丝再也忍不住，埋在他肩膀上嚎啕大哭，眼泪蹭得他衬衫湿了一大片。

优吉欧的鼻子也酸了。

没有桐人的日子，还能叫日子吗？他爸妈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冷冰冰的，只有和桐人、爱丽丝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活着。要是桐人走了……

他不敢往下想。

爱丽丝的哭声像小刀子似的扎在心上，优吉欧看见桐人的眼睛也红了，手臂把爱丽丝搂得更紧。他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牙憋住了。

“我们还是朋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但很坚定。

爱丽丝从桐人怀里探出头，抹着眼泪抽噎：“什、什么？”

“我们可以写信啊！”优吉欧往前跨了一步，手都在抖，“我攒了好多好看的贴纸，到时候都贴在信封上！反正……反正你别想甩掉我们！”

桐人愣了一下，抬手抹了把眼睛，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扑过来勾住优吉欧的脖子，伸手揉乱他的头发：“那是当然！你们想甩我都甩不掉！”

“别碰我头发！”优吉欧拍开他的手，耳朵尖却红了。

爱丽丝破涕为笑，一开始还只是小声的抽气，后来干脆笑出了声，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蝉鸣又响起来，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好像刚才的伤感从来没存在过。

从那天起，三个人把剩下的两周掰成一分钟一分钟地过。他们在后山的老槐树下刻了三个小人，交换了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虽然他们都还没有手机，优吉欧家连座机都装不起，但没关系，他们约定好每周都要写信，要用最鲜艳的彩笔，贴满亮晶晶的贴纸。

桐人走的那天，优吉欧没哭。

他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看着桐人坐的汽车越变越小，心里不是不难过，但更多的是期待。他知道桐人跟他们一样珍惜这份友谊，他们肯定能一直一直做朋友。

爱丽丝站在他旁边，手还举着挥别，直到汽车彻底看不见了才放下来。优吉欧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往回走，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可他没想到，一年后，桐人再也没回过信。

优吉欧把最后一封寄出去又退回来的信塞进抽屉最底层，假装自己不在乎。

骗谁呢？他每天放学都要去村口的邮局问一遍，问得邮递员阿姨都认识他了。

重逢来得猝不及防，是在城里高中的教室里。

十七岁的优吉欧站在走廊上，手心全是汗。城里太大了，人太多了，连地铁的线路图都看得他头晕。要不是爱丽丝跟他一起考过来，他恐怕连教室都找不到。

刚才爱丽丝已经去了隔壁班，班主任正领着他往自己的教室走。

“自我介绍快点，别耽误上课。”班主任的语气硬邦邦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今天要讲的内容多，没时间给你磨叽。”

“好、好的。”优吉欧咽了口唾沫，紧张得差点踩空台阶。路过的学生都好奇地往他这边看，他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衣领里。

班主任在一扇教室门口停下，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看他。大概是见他实在紧张，脸上的表情软了点：“别害怕，很快就完了。”

优吉欧点点头，攥着书包带的手更用力了。

教室里传来女生清脆的声音，应该是班长在喊起立，接着是班主任的说话声。他等班主任朝门口点头示意，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教室不大不小，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优吉欧感觉自己的脸烧得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要命的是，他刚迈进去就被自己的鞋带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吃屎，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

他尴尬得想找块豆腐撞死，余光却瞥见靠窗的位置有个男生，头埋在胳膊里睡得正香，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糗样。

至少还有个人没看见……不对，难道自己就这么无聊？连新来的转学生都懒得看一眼？

优吉欧胡思乱想着，听见班主任让他自我介绍。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草稿，开口的时候还是卡壳了。

“额……大家好……我是优吉欧……”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突然劈了叉。

完了。

优吉欧想死的心都有了。

尤吉欧刚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八百遍，还没等他把这股尴尬咽下去，前排那个一直埋着头的男生猛地站了起来。

他长得不算扎眼，黑发黑眸，跟教室里其他学生没什么两样，但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瞬间抓了所有人的目光。椅子在瓷砖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跟着"哐当"一声向后翻倒。男生的笔记本从课桌上滑下来摔在地上，头发也乱成了鸡窝，整个人看起来不对劲极了。

"尤吉欧！？"

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个名字，全班的视线"唰"地一下全集中过来。

空气瞬间凝固，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

尤吉欧硬着头皮应了声，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对……是我。"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的名字是有多好笑？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你——尤吉欧，不对，你不能——"男生语无伦次地卡着壳，嘴张得能塞进拳头。

周围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坐在尤吉欧旁边的棕发女生捂着脸，一副快要叹气的样子。那男生还在结巴，手却直直指向了尤吉欧，像是见了鬼似的。

讲台上的老师终于敲了敲桌子，声音冷得像冰："坐下。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她把教案狠狠摔在讲台上，全班人都跟着抖了一下，尤吉欧也没例外。

"既然你这么热情欢迎新同学，待会儿下课你和亚丝娜带他熟悉一下校园。这样可以了吧，桐人？"

"是、是老师。"男生挠了挠头，一脸窘迫地坐了回去。

可他的目光还是黏在尤吉欧身上，一秒都没挪开。

尤吉欧心里直犯嘀咕。这人到底哪根筋搭错了？是他脸上沾了东西，还是发型太奇怪？他才刚转学过来，不至于就得罪人了吧？更要命的是，听老师这话，待会儿还得跟他单独待着。希望这个叫桐人的家伙别是那种难缠的刺头……

突然，一阵眩晕袭来。

尤吉欧仿佛瞬间跌回了十一岁那年——他站在熟悉的森林小河边，身边是爱丽丝，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小男孩。他们拉钩许下诺言，河水潺潺流过脚边，风里带着青草的香气……

天啊。

尤吉欧猛地看向那个叫桐人的男生。

真的是他。

放学路上，爱丽丝一开口就没安好心。

"啧啧啧——"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歪着脑袋冲尤吉欧挤眉弄眼，嘴角挂着欠揍的笑。

尤吉欧翻了个白眼，加快脚步往前冲："爱丽丝，打住，我不想聊这个。"

"那可由不得你。"爱丽丝蹦跳着追上他，语气里满是好奇，"刚才他把你按在地上的时候，你脸都红透了哦。进展这么快？好歹让人家先请你喝杯奶茶再动手动脚啊。"

尤吉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丫头能不能换个正常点的说法？

爱丽丝笑得直不起腰，干脆跑到他面前倒着走，脚步轻快得像只蹦跶的兔子。这哪是朋友，分明是来拆台的。尤吉欧叹了口气，只能跟在她身后快步走着。

被她这么调侃，尤吉欧心里又气又无奈。他对桐人根本没那种想法好不好？更何况他们才刚重逢，关系还生分着呢。他只是不想太急着打破现状而已。

至于刚才被桐人按在地上时，心跳漏了一拍这件事，他才不会说出来。

"别做梦了，不可能的。"尤吉欧嘴硬道。

他想起了在露莉德村的童年时光。那时候桐人总爱拽着他到处瞎跑，一会儿抓青蛙，一会儿摘野花，说是要送给爱丽丝。现在想想，那小子当年大概是在笨拙地追人吧。他还想起自己小时候好像也偷偷喜欢过爱丽丝，简直是讽刺。

"再说了，当年他不是喜欢你吗？"

"可能吧。"爱丽丝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他最黏的人是你啊。你们俩是不折不扣的捣蛋搭档，天天一起闯祸。"

"得了吧，明明是我天天跟在你们俩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尤吉欧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是是是，你最乖行了吧？"爱丽丝踮起脚拍了拍他的头，完全不在意自己比他矮一个头，"在我眼里，你们俩还是当年那两个傻小子，这辈子都别想摆脱这个标签了。"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尤吉欧没好气地敷衍着。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爱丽丝忽然放缓了语气："不过要是他真对你有意思，也挺好的。你受了那么多苦，也该有人真心对你好了。"

她的语气里少了几分玩笑，多了几分认真。尤吉欧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些爱丽丝不在的假期，他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家里人对他永远只有无止境的要求和挑剔。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做出点成绩，让他们能多看自己一眼。这种执念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或许这所新学校真的挺好的。"爱丽丝握紧了他的手，像是在给他打气，又像是在给自己安慰，"还好我说服家里把你一起带来了，我可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那个鬼地方。"

尤吉欧心里一暖，笑了起来："谢谢你，爱丽丝。"

"不过！"爱丽丝突然松开手，背着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声音里又恢复了欠揍的调调，"你们俩要是真成了，别在我面前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啊！"

算了，刚才的感动当他没说。爱丽丝这种家伙，还是让她去跟野兔子抢胡萝卜吧。

除了桐人的圈子，尤吉欧还认识了不少人。

有个高年级的壮汉主动把他拉进了自己的小团体，说两人都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得互相照应。那人名叫哥格罗索，名字拗口得要命，尤吉欧刚开始总念错，每次都要被对方拍着肩膀纠正半天。

说实话，刚见面的时候尤吉欧吓得不轻。那天他在体育馆打扫卫生，突然被这个肌肉块比他脸还大的家伙堵住，脑子里瞬间闪过电影里新生被塞进储物柜的画面。他甚至开始后悔转学了。可没想到，壮汉只是露出一个堪比泰迪熊的憨厚笑容，拉着他就去认识其他高年级的学生。

哥格罗索还有个好朋友，名叫索尔缇莉娜。尤吉欧跟她不算太熟，总觉得她身上有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但待在她身边又莫名觉得安心。后来他才知道，她竟然是学生会会长，更让他震惊的是，桐人和她居然是好朋友，还敢没大没小地跟她开玩笑。

尤吉欧不禁怀疑，桐人到底认识多少人？这家伙是把整个学校的人脉都打通了吗？

尤吉欧还认识了两个低年级学妹，罗涅和缇泽。

罗涅话少，跟桐人那群精力旺盛到能掀翻屋顶的朋友比起来，简直是难得的省心人，懂事又好相处——尤其是跟爱捉弄人的爱丽丝比起来。缇泽则是另一种讨喜，比罗涅开朗得多，身上带着股没心没肺的乐观劲儿。这俩姑娘好得跟连体婴似的，几乎从没见过她们分开过。

还有件说不出口的小事，尤吉欧总觉得那个红头发的学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每次他凑得近了点，姑娘的脸就跟熟透的苹果似的红透了。

不可能不可能。尤吉欧在心里疯狂摇头。他哪有什么特别的，学妹肯定能找到比他好一百倍的人。

当然了，最让他在意的还是桐人。

哪怕认识了这么多新朋友，尤吉欧还是觉得跟桐人待在一起最舒服。桐人还是老样子，爱歪头笑，动不动就揉他的头发，好像他们从没分开过一样。

十月到十一月这两个月，尤吉欧天天被运动会和文化祭的筹备工作缠得脚不沾地，桐人却跟打了鸡血似的，什么都想掺一脚，还总爱擅自替他报名。

那天明日香在班里问谁愿意代表班级参加接力赛，桐人“唰”地就举了手，嗓门亮得能震破窗户：“我和尤吉欧报名！”

全班居然没人反对。

尤吉欧把头埋进臂弯里，发出一声灵魂都要离体的哀嚎。

不过说句实话，跟桐人一起训练的日子其实挺有意思的。桐人拉着他去晨跑，可那哪是晨跑，分明是拼了命的竞速赛。他俩向来不服输，现在比分是六比七，桐人领先一分。尤吉欧暗下决心，下次绝对要追回来。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其实巴不得天天跟桐人待在一起。

等等，不对！

尤吉欧猛地晃了晃脑袋，把脑子里那点奇怪的念头甩出去。

运动会刚结束，两人又开始忙活文化祭的布置，桐人忽然提起了克莱因的圣诞派对。

“圣诞派对？”尤吉欧正蹲在地上剪硬卡纸做装饰，闻言手里的剪刀顿了顿。

桐人挠了挠后脑勺，表情有点不自然：“嗯，克莱因每年都办。我——我们想邀请你们几个一起去。”

尤吉欧自动忽略了他那句口误，估计是嘴瓢了。“大概有多少人？”

“就咱们常一起玩的那几个，再加几个别的朋友，人不多。你要是想带别人也可以。”

带别人？缇泽前几天还抱怨说圣诞节没地方去。不如把她和罗涅都带上吧，她们俩也认识桐人和爱丽丝，应该不会尴尬。

尤吉欧正琢磨着，差点漏听了桐人后半句话。“对了，这次还有秘密圣诞老人的环节，你要是带人来提前跟我说一声，今年好像是直叶负责抽签。”

他瞬间有点紧张。秘密圣诞老人啊……千万别抽到克莱因那种家伙，还是抽到爱丽丝比较好，至少知道她喜欢什么。万一抽到个不太熟的人，送错礼物岂不是尴尬死？他总觉得桐人的朋友还是桐人的，跟自己没那么亲近……

桐人像是看穿了他的焦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声音凑得极近：“放松点，就是图个乐子，别想那么多！”

尤吉欧的耳朵莫名有点发烫，赶紧强迫自己别去想桐人说话时扫过耳边的气息。

桐人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讲起了初中时的糗事：“第一次玩秘密圣诞老人的时候，我跟直叶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挑了半天礼物，结果抽到我的是莉兹贝特。你猜她送了我什么？”

他故意压低声音，跟说悄悄话似的。尤吉欧攥着剪刀的手紧了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什、什么？”

完美，一点都没抖。

“她送了我一套泡泡纸做的万圣节服装！还说让我下次万圣节穿。”桐人翻了个白眼，松开手抱臂站着，“还给我的猫送了个充气独角兽角，说让我们俩配套。”

桐人一挪开，尤吉欧总算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不对劲。

他挑了挑眉：“等等，你什么时候养猫了？”

“你看你看！”桐人顿时来了劲，“这就是问题所在啊！那独角兽角根本没用，我最后只能送给邻居了，尴尬死了。”

尤吉欧脑补了一下十三岁的桐人捧着个充气独角兽角站在邻居家门口的样子，搞不好邻居家也没猫。不过他没好意思戳破，干巴巴地应了句：“哦……原来是这样。”

“就是啊！不过那套泡泡纸服装我后来还是穿了，那都是后话了！”

泡泡纸做的衣服能穿吗？不会一撕就破？尤吉欧在心里吐槽着，忽然灵光一闪，勾了勾嘴角。

“所以说嘛，你别太紧张——”

“你活该。”尤吉欧冷不丁插了一句。

桐人话头猛地卡住，嘴巴还张着，转头瞪着他：“你说什么？”

尤吉欧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故意没听见，接着补刀：“而且你肯定也不擅长挑礼物，莉兹贝特那是替天行道。”

桐人愣了几秒，脸上忽然露出了那种熟悉的、不怀好意的坏笑。

“行啊你，皮痒了是吧？”他晃了晃手指，一步步朝尤吉欧挪过来。

尤吉欧瞬间头皮发麻，他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了——

“别别别，又来？”他一边抗议，一边忍不住笑出声，脸颊都笑酸了。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后躲，还不忘用脚去踹桐人。他绷紧神经等着那熟悉的痒意袭来，可等了半天——

什么都没发生。

尤吉欧睁开眼，发现桐人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僵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脸上又是那副魂不守舍的蠢样，眼睛瞪得溜圆，眉毛快飞到刘海后面去了。

没等尤吉欧开口，桐人突然呛咳了一声，猛地别过脸。后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粉红。

尤吉欧歪头看他：“那个……桐人？”

回应他的只有又一声咳嗽。

“喂，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教室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亚丝娜怀里抱着好几个纸箱，里面塞着文化祭要用的道具，从制服到彩纸应有尽有。她喘着粗气，一进门就嚷嚷：“你们俩小子能不能有点正形？装饰剪完了没有？莉娜学姐要是发现你们偷懒——”

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盯着教室里的场景愣住了。尤吉欧只觉得空气瞬间凝固，尴尬得脚趾都能抠出间教室。

“呃……亚丝娜？”他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

亚丝娜的目光在桐人和他之间来回扫了两遍，皱起眉：“桐人这是怎么了？你对他做什么了？”

“什、什么都没做啊！”尤吉欧急得结巴起来，“我能对他做什么？”

“那可不好说。”亚丝娜含糊地答了一句，把纸箱往旁边的课桌上一放，走到桐人身侧踹了他一脚，“喂，回魂了！活儿还没干完呢。”她瞥了眼桐人脚边摊开的硬卡纸，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训斥，“你才剪了几张？尤吉欧都比你干得多。”

这一脚总算把桐人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里拽了回来。他猛地抬头晃了晃脑袋，后颈的粉色渐渐褪去，敷衍地抓起旁边的剪刀：“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剪。”

“最好是。五点前必须做完。”亚丝娜说完，忍不住嗤笑一声，“希望尤吉欧能看住你，别又摸鱼摸得太开心。”

桐人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尤吉欧完全搞不懂笑点在哪。

亚丝娜没再理他们，转身摔门走了。桐人哀号一声，看起来还是有些不自在。尤吉欧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还是把疑问压回了心底——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可这场圣诞派对，从一开始就透着不对劲。

要是说十一月的桐人只是有点奇怪，那十二月的他简直是不对劲到了极致。

他们俩还是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但尤吉欧总觉得两人之间多了层看不见的隔阂。空气里时常飘着莫名的尴尬，桐人也不像以前那样随性自在，动不动就结巴走神。而且越临近圣诞，他的反常就越明显。尤吉欧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他找爱丽丝问过这事，对方却只让他别多想，说桐人就是那副德行。可尤吉欧怎么可能不担心？

这场圣诞派对更是把他的疑虑推到了顶点。

有时候桐人又会变回以前的样子，像块橡皮糖似的黏在他身边。就像上次他和缇泽告白搞砸后，桐人拉着他躲在厨房安慰了好久——尤吉欧现在想起那次告白还觉得脚趾蜷缩，当时他差点就想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可实在不忍心骗缇泽。还有圣诞礼物，谁能想到秘密圣诞老人居然是桐人，那本贴满了两人合照的剪贴簿，他现在还好好收在抽屉里。

可更多时候，桐人像在刻意躲着他。刚才尤吉欧送完给优纪的礼物，转头就看见桐人站在角落，四目相对的瞬间，对方居然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连句话都没留下。

果然还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吧？

尤吉欧窝在沙发里，脸上的表情估计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亚丝娜端着两杯热可可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起来心情很差。”

尤吉欧被吓了一跳，侧过脸避开她的目光：“我没有心情不好，只是……”

“只是担心？还是委屈？”亚丝娜替他接完话，往后靠在沙发背上放松身体，手却没离开他的肩膀，“对了，刚才打断你们说话抱歉啊，当时看莉娜学姐脸色不对，就急着叫你过来帮忙了。”

尤吉欧忍不住想，换作是自己在厨房摔得那么狼狈，估计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这栋房子一步了。可亚丝娜好像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还是一副元气满满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把心里的别扭说了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我实在搞不懂桐人到底怎么了。有时候黏得我甩不开，有时候又躲我躲得像见了鬼。这种感觉……”

他差点就要说出“难受”两个字，最终还是换成了“烦躁”。可这两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他心里的混乱，还有那些挥之不去的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配拥有这样的朋友？

亚丝娜沉默了几秒，忽然低声骂了句：“那个笨蛋……”

“你说什么？”

“没什么。”亚丝娜摇摇头，语气笃定，“跟你没关系，别往自己身上揽。你忘了他送你的那本剪贴簿了？那家伙为了做这个，前前后后找我问了好多次排版和打印照片的事，差点就冲动买了台新相机，还是我拦着说你肯定不想让他乱花钱。”

尤吉欧愣了愣，他确实快忘了这件事。当时只顾着感动，没多想那本剪贴簿背后花了多少心思。

“他……确实很用心。”

“所以说，你在他心里肯定很重要。”亚丝娜顿了顿，手指抵着嘴唇像是在斟酌用词，“再等等他吧。他今晚本来准备了个惊喜给你，结果磨蹭到现在都没敢拿出来，估计是害羞了。”

“惊喜？”尤吉欧愣住了，什么惊喜？

“哎呀，你自己去问他不就知道了。”亚丝娜笑着站起身，拍了拍裙摆——她的裙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整洁，“放心吧，他肯定很想见到你，跟以前一样。”

尤吉欧心里还是没底，但还是决定相信亚丝娜的话。

“对了，提醒你一句。”亚丝娜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冲他眨了眨眼，“他现在就在外面的门廊上。赶紧过去吧。”

说完她就踩着轻快的脚步走了，留下尤吉欧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在心里反复演练着待会儿要说的话，想着要怎么逼桐人把话说清楚，问他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问他最近的忽冷忽热是不是讨厌自己了。那些藏在心底的不安和疑惑，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自己真的配得上桐人这样的朋友吗？他是不是其实早就烦透自己了？

可当他推开门，看见桐人背对着他站在门廊上，雪花簌簌地落在他的发梢和肩膀上时，尤吉欧脑子里所有的台词瞬间清零。

只剩下一片空白。

尤吉欧能说出一百句形容桐人的话。

这家伙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懒起来能瘫在沙发上一整天，却又天生带着股冒险家的劲儿，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没有说不动人的时候。可偏偏这么个能说会道的主，关键时刻又嘴笨得要死，直来直去的能把人气笑。尤吉欧有时候都想吐槽他是个呆子——明明对电脑那些玩意儿痴迷得不行，真要上心钻研时又聪明得吓人，简直是矛盾体。

但对尤吉欧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他最看重的，是桐人藏在跳脱外表下的温柔。

说起来可能有点老套，但如果不是这份温柔，他和爱丽丝刚进艾恩葛朗特学院时，根本不可能那么快就融入进去。这份温柔，也是尤吉欧喜欢他的原因。

对，就是喜欢。尤吉欧这次终于敢直面自己的心思了。甚至，可能不止一点点喜欢。

想到这儿，他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刚才那些纠结的烦心事瞬间烟消云散。或许……说不定……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到了桐人身后。

“亚丝娜说你在这儿。”

桐人猛地一跳，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随即还是朝他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几片雪花落在他墨色的发顶，显得格外醒目。

尤吉欧强压下伸手帮他拂开的冲动，接着说道：“谢谢你和朋友们邀请我们来，真的。”

桐人皱起眉，挑了下眼尾：“这不是应该的吗？你们是我们的朋友啊，怎么可能不叫上你们俩？”

尤吉欧能理解他的困惑，换作是桐人，大概确实觉得这根本算不上事。于是他干脆说起以前和爱丽丝在露莉德过圣诞节的事，半是回忆半是感慨那些只能独自度过的节日。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桐人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困惑，到渐渐染上不悦，最后居然变成了一种温柔得不可思议的神色。

尤吉欧道谢时对上那双眼，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小动作。他甚至能听见胸腔里怦怦的声响。

“还有……还有件事我想说。”他突然开始结巴，脑子里瞬间炸开了锅。他疯了吗？居然选在这种时候表白？他本来根本没打算说这个的啊！可氛围到这儿了，想收都收不回去。

干脆破罐子破摔吧。桐人那温柔的眼神还黏在他身上，让他心跳得更快了。尤吉欧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住了桐人的手，祈祷对方别发现自己手心在发抖，也千万别出汗。

“我……那个……天，比我想象的难太多了……”

要不还是算了？他可以换个说法，就说很高兴能再和他做朋友，甚至可以说桐人是他最好的朋友——虽然对方本来就知道。可到底该说什么啊……

尤吉欧尴尬得不敢看桐人，眼神左躲右闪，上上下下地瞟。

等等……往上看？

那东西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头顶居然悬着一株槲寄生。

刚才还只是有点紧张，现在尤吉欧直接慌了神。

老天爷啊，之前和缇泽那次尴尬就够要命了，怎么又轮到桐人？他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他只是想表白而已，没想搞这种啊！而且他根本没什么经验好不好！

脸颊瞬间烧得发烫，尤吉欧脑子里已经开始脑补最糟糕的后果——桐人肯定会觉得是他故意安排了槲寄生，想趁机动手动脚，到时候他们的友谊就彻底完了……

还没等他想完，手腕就被人用力一拉，下一秒，温热的唇就贴了上来。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派对结束回家的路上，爱丽丝一开口就开始调侃他。

只不过这次，他身边多了个牵着手的人。

“终于成了啊！”爱丽丝拍着手大笑，“所有人都在赌你们俩什么时候能摊牌！快说，是谁先捅破的窗户纸？”

尤吉欧愣了愣，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身边的桐人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是尤吉欧先开口的。”

“真的假的？”爱丽丝嗤笑一声，完全没顾及形象，随即又故作失望地摇了摇头，“桐人啊桐人，我真是对你失望透顶。话说那些挂在屋里的槲寄生不都是你弄的？你知道我为了躲那些玩意儿费了多大劲吗？”

尤吉欧脚步猛地顿住。槲寄生是桐人弄的？那之前和缇泽那次，还有亚丝娜故意把椅子往槲寄生下面挪，以及桐人给他送礼物时头顶那株……合着亚丝娜之前那奇怪的表情是因为这个？

“那居然是你干的？”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桐人。

桐人挠了挠头，干笑两声：“哈哈……其实我本来打算靠槲寄生跟你表白的，结果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说着，他又露出那副标志性的坏笑，拽过尤吉欧的胳膊，在他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不过结果不错嘛，我就知道你靠谱！”

尤吉欧拼命想压下脸上的热度，却还是失败了，耳朵尖都红透了。

走在前面的爱丽丝翻了个白眼，作势干呕：“呕，我早说了别在我面前搞这些！你们俩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艾、爱丽丝！”

桐人也怼回去：“拉倒吧，你刚才不还在笑话我吗？根本没帮上忙好不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再说了，你那破主意本来就蠢，直接跟尤吉欧说不就行了？”

“哎呀爱丽丝，我当时脑子都乱了，你还怪我？”

爱丽丝和尤吉欧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桐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小心说了个谐音梗，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辩解。

“还有啊爱丽丝，等你哪天动心了就知道了，这事儿根本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爱丽丝立刻炸毛，胜负欲瞬间被点燃：“我保证比你冷静一百倍！你等着，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说这话的！”

“行啊，我等着看！”

桐人和爱丽丝就这么像小学生似的吵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尤吉欧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明明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周围的氛围却异常宁静。雪花慢悠悠地飘着，夜空深邃又温柔，恍惚间让他想起了露莉德的冬天。

尤吉欧看着身边拌嘴的两人，又握紧了桐人温热的手，心里满是庆幸。能再次和最好的朋友，还有喜欢的人一起走在这样的雪夜里，大概就是最圆满的事了。

他一点儿都不想改变现在的状态。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