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吉欧向来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唯独桐人是例外。他甚至比了解自己还要懂桐人，知道对方皱眉时是在想什么战术，沉默时是在憋什么坏主意。可除了桐人之外的所有人，对他来说都像是一本没写前言的天书，连翻页的头绪都找不到。
但花不一样。
花是他的老伙计。只要有人愿意听——通常这个人只会是桐人——他能从花瓣的纹路聊到叶片的绒毛，从春日的樱吹雪说到寒冬的腊梅，连最佳配土的酸碱度都能掰扯半小时。他知道桐人大概率听不太懂这些花草经，但对方总会支着下巴假装认真听，偶尔还会配合地问一句“那这花能吃吗”，让他能继续讲下去。
所以当他们拼了半条命，终于从中央大教堂里逃出来，亲手解决掉那个高高在上的最高祭司之后，尤吉欧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躺平养伤，而是冲回了自己的小花园。
桐人跟在后面叹气，板着脸数落他不要命，毕竟他上次差点就彻底交代在大教堂的冰牢里了。尤吉欧头也不抬地反驳，说你自己后背还插着祭司留下的剑伤呢，也好意思说我。
结果这话全被桐人当成了耳旁风。
那三个神秘人出现的那天，尤吉欧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世界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们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更诡异的是，他们居然认识桐人。
最先搭话的是个女孩。那天他和桐人刚带着爱丽丝回到卢利特村，好不容易让爱丽丝和妹妹团聚，女孩就径直走到了他们面前。
“Kazuto？”
她喊出的名字很陌生。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尤吉欧瞥见桐人的脸色变了——那种表情他很少见，是藏不住的慌乱，像是突然被拽进了陌生的梦里。
“桐人。”女孩的声音放软了些，这次喊的是他熟悉的名字。
桐人猛地抬头，看清女孩脸的瞬间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一头扎进了她怀里，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什么，尤吉欧离得远，一句都没听清。
之后桐人就借口有事，拉着女孩走开了。尤吉欧和爱丽丝先回了家，可心里那股不安却怎么都压不下去。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是他完全摸不透、也控制不了的事，而且偏偏和桐人有关。
等他们再碰面时，桐人身后已经多了两个女孩。加上之前那个，三个女人都美得不像凡人，身上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桐人说起她们时，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亲昵。
自我介绍没过多久，那个叫泰拉莉亚的女孩就把尤吉欧拉到了一边，直到离其他人远得听不到说话声才停下。
“桐人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搭档。”
尤吉欧的耳尖微微发烫，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女孩踩着草地上的泥土走过，她脚下居然瞬间冒出了几朵雏菊。他愣了愣，才发现不管她走到哪，脚下都会开出花来，有时是蓝紫色的半边莲，有时是细碎的勿忘我，像是随身带着一整个春天。
“我也很佩服他。”尤吉欧的声音有点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知道。”女孩背对着他，金色的马尾辫随着脚步轻轻晃动，“他跟我们讲过你们在卢利特村一起砍树、一起闯祸的事。”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奇怪的意味，像是在为那些回忆担忧，又像是在羡慕。尤吉欧猜不透，只能沉默着跟在后面。
没一会儿桐人就朝他挥手，尤吉欧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桐人身边，像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的那样，站在他能一眼看到的地方。
他们在聊一个叫结衣的名字。尤吉欧知道那是桐人那个“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可具体是谁，他听不懂，也插不上话。爱丽丝倒是能跟上他们的话题，可尤吉欧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那些突然涌来的真相砸得他头晕脑胀，根本消化不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陷在这种茫然又窒息的感觉里。前一天他才刚推翻了压迫他们整个世界的最高祭司，后一天就被告知，那个他藏了十几年心思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
他早该想到的。桐人迟早要回去的。
离别的那天早上，天气很好。尤吉欧正蹲在花园里打理新种的玫瑰，泰拉莉亚在旁边帮忙，还动用了一种神奇的神圣术，让花苗比正常时节快好几倍地抽了芽。
桐人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蹲下。两人都没说话，尤吉欧却觉得心里很踏实——至少不用费劲去猜对方在想什么，只要闻着泥土和花香就好。
“这些花很漂亮。”桐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语气太轻了，轻得让尤吉欧心里咯噔一下，刚才的暖意瞬间凉了半截。
“是你妹妹帮我选的品种。”尤吉欧不敢抬头看他，指尖用力抠着泥土，为新剪下来的玫瑰枝挖着坑。
“能认识她真好。”桐人看着他的手，眼神很温柔。
尤吉欧嗯了一声，胃里像是揣了块冰，沉得慌。
接下来的沉默不再是安心的，而是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空气里飘着花香，可他闻着却觉得发苦。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就算再奢望也是自私。
“跟我走吧，尤吉欧。”
桐人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在他耳边。尤吉欧的手顿住了，指尖还沾着湿泥土。
“去我的世界，那个真实的世界。”桐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在那里，我们能拥有一直想要的东西。”
他们都知道“想要的东西”指的是什么，却从来没敢说破。尤吉欧怕的是公理教会和禁忌目录还在他身上留下的枷锁，桐人怕的是逼得太紧会把他吓跑。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彼此都懂。尤吉欧无数次想把藏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为了他，也为了自己。
“你打算回去了？”尤吉欧咬着下唇，声音有点发颤。
桐人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歉意：“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你对我很重要，这个世界也很重要，可是……”
“你的世界需要你回去。”尤吉欧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桐人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尤吉欧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知道自己很自私，桐人在那个世界有家人，有牵挂，总不能为了一个只在虚拟世界里相伴多年的人，就抛下所有。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能再自私一次就好了。
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疼，那种抓不住人的恐慌像藤蔓一样缠得他喘不过气。
桐人的世界明明时间流速慢得离谱，为什么就不能多陪自己几天？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凭什么把桐人从他身边抢走？
凭什么他们连正大光明相爱的资格都没有，偏要在这个破世界里遭这份罪？
“我要走了，尤吉欧。”桐人的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不少，“跟我一起走。”
尤吉欧指尖无意识地转着玫瑰的花茎，花瓣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发皱。这里有他的家人，卢利特村是他从小长大的家，他不能就这么走了。他追了爱丽丝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和她重逢，怎么能再一次丢下她？何况爱丽丝刚找回自己的妹妹，更不可能跟他们一起离开。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就算再想守在彼此身边，也有各自的生活、牵挂和归处。
“我没时间了，尤吉欧。”桐人的声音突然哽咽，“现实世界里，我的身体插着管子躺在研究所里，那里正在被袭击。他们必须立刻转移我，现在就走。求你跟我一起走，现在就走。”
尤吉欧又开始在脑子里数自己在这里的所有牵挂。蒂洁和罗妮耶互相作伴，爱丽丝有家人，他的弟弟们有父母。他在乎的每个人都有别的依靠，只有他，只有桐人。
可桐人也有别人。
他有妹妹，有疼他的父母，有相爱的伴侣，一群生死与共的朋友，甚至还有个孩子。那些人都需要他，他尤吉欧也需要他。
“我需要你，桐人。不管在哪，不管哪个世界，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好。”
尤吉欧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掉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串代码，一堆冰冷的数据，连脑子里的念头都是高级网络和人工智能设定好的，连这份感情都可能只是程序的产物。
可他伸手握住桐人的手时，那掌心传来的温度那么真实，真实到他没法骗自己。他对桐人的感情是真的，在这个世界是，到了别的世界也一样。那是比代码更滚烫、更纯粹、更不受控制的爱意。
他们都知道，现在迈出这一步，未来就全是未知数。那些没说出口的疑问堵在两人喉咙里，谁也没敢问。
很多年后尤吉欧都记得那天剩下的画面。桐人紧紧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一个叫“控制台”的东西旁边。周围传来陌生的机械声响，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桐人在他身边就好。
刺眼的白光吞没视野的前一秒，桐人用力把他抱进怀里。再睁眼时，他已经坐在一张陌生的病床上，后来他才知道，这里就是所谓的“现实世界”。
桐人——也就是和人——就站在床边，旁边还围着三个女孩，后来她们分别自我介绍是直叶、朝田诗乃和亚丝娜。
病床旁的花瓶里插着一束他见过的最美的花：雏菊、半边莲、勿忘我，还有他最爱的玫瑰。花瓶上贴着一张卡片，字迹娟秀又带着飞扬的弧度，是他未来的嫂子泰拉瑞亚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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