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晚闭上眼睛滑入梦乡时,不管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都会发生同一件怪事。我清楚知道自己是那些梦境的主角,可不知为何……
我从来都看不见自己的脸。
就像电视里被打了马赛克的镜头。身体轮廓分明,脑袋和脸的位置都在,可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能辨认的五官。偶尔——真的是非常偶尔——我会在梦里把某个陌生人当成自己,但那张脸依旧是模糊的像素块,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开始我以为所有人都这样。直到某天听见桐谷直叶眉飞色舞地讲她做的剑道梦,说梦里失手没挡住对手的攻击,清清楚楚看见自己脸上的窘迫和羞耻。后来我又问了亚丝娜,她一脸好笑地告诉我,只要在梦里能看到反光的东西,就能瞧见自己的脸。
我彻底懵了。
之后我逮着身边的朋友和家人就问,让他们把自己的梦讲得越细越好,最好连梦里的地砖缝都能说清楚。有人的梦是彩色的,有人的是黑白平片,有人的梦境扭曲得像毕加索的画,还有人的梦像视觉小说一样分镜播放——每个人的梦境都千奇百怪,但有一点完全一致。
他们都能看见自己的脸。
我开始自我安慰,说不定只是我做梦的方式比较奇葩。毕竟其他人的梦也有怪毛病,克莱因说他梦里永远只穿内裤,莉兹贝特则说不管什么时候做梦,她的头发都是SAO里那头标志性的粉色,哪怕SAO事件发生前也是如此。这么说来,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不过是我的梦境特色而已?
有段时间我确实没再纠结这事。虽说每次做了逼真的梦却看不见自己的脸,感觉有点诡异,但这玩意儿也没法改啊。要是天生如此,那只能认了。犯不着为这点小事钻牛角尖,梦本来就是奇奇怪怪的东西。
直到有天晚上,我闭上眼睛睡着,再睁眼时竟对着镜子看见了自己的脸。头发很长……等等,这发型我见过!
可没等我看清楚,人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脑袋。
“那是……我GGO里的角色?”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自语。
再睡过去,又变回了熟悉的无脸梦。梦里我正和朋友们玩ALO,突然画面一黑,后面的事就什么都记不清了。再次醒来时,我浑身冷汗,显然是做了个噩梦。之后再也没睡着,坐在电脑前赶了会儿项目,陪结衣聊了几句,熬到天亮吃了早饭,就出门去找亚丝娜了。
“你是说,这辈子第一次在梦里看见自己的脸,居然是GGO里那个新角色?”亚丝娜听完我的话,皱着眉总结,“那角色长什么样?方便说说吗?”
我手指紧紧攥着咖啡杯,指节都泛了白,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头发很长……看起来……有点纤细,像女生。”我声音越说越小,“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选成女号了,特意去看了状态栏……确实是男角色没错。”
抬头时正好对上亚丝娜似笑非笑的眼神。
“你看了状态栏?”她挑了挑眉,“看什么了?”
我差点被咖啡呛到,脸瞬间涨红。
“看性别啊!还能看什么!”
我赶紧把话题拉回正轨,免得再被她调侃。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就能在梦里看见脸了,偏偏还是GGO里的角色。我之前做SAO和ALO的梦时,怎么从来没见过自己的脸?这根本说不通啊。”
亚丝娜用指尖敲着咖啡杯的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知道她未必懂解梦,但她向来见多识广,总能从奇奇怪怪的角度给出靠谱的答案。
“或许是那个角色让你想到了什么吧。”她耸耸肩,语气轻松,“如果你真这么在意,不如好好想想用那个角色时的感觉,还有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答案其实就在你自己脑子里,梦不过是把你潜意识里的想法具象化了而已。”
我搅着杯里的咖啡,看着棕色的液体在杯里打旋,脑子里的思绪也跟着乱转。嘴上谢了亚丝娜,约会时没再提这事,可那团乱麻始终在我脑子里绕着,直到我去医院的路上都没停下来。
站在GGO的虚拟镜子前,我盯着镜中自己的角色,反复琢磨亚丝娜说的话。用这个角色时我是什么感觉?一开始确实慌了神,可不知怎的,下意识就对着诗乃装成了女生。要不是后来换衣服实在尴尬,说不定我还会一直装下去。
为什么?
为什么用这个角色时,装成女生会觉得那么自然,仿佛本该如此?甚至有种莫名的安心感,觉得这样才是对的。我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现实里我也这么做,会不会显得很奇怪?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我就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镜子里的自己。低头看着虚拟角色的手,我心里有了个决定。
等下线后,我得去做件事。
几周后的一个周六,我趁桐谷直叶不注意,偷偷溜出家门,只扔下一句“别管我去哪”,就骑着自行车往诗乃的学校赶。上次死亡枪事件结束后,我就是在这儿接她去见菊冈诚二郎的,但这次我没提前跟她说。
我把车停在老地方,戴着头盔坐在车座上,手指不安地扯着身上的外套。
街上是周六下午惯常的车水马龙。其实我根本不确定诗乃周末会不会来学校,纯粹是跟着直觉来碰运气,盼着能撞见她路过。头盔还戴在头上,我甚至不确定她能不能认出我。
结果她自己给出了答案。
“桐谷?!”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吓得差点从车上摔下来,转身时脚还差点绊到自行车脚撑。诗乃一脸疑惑地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后,皱起眉头,双臂抱在胸前。
我当时只想转头就跑。
“是你吧,桐人?”她问道。
我的头不受控制地点了下去,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连反悔的机会都没了。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她往前凑了一步。
“啊……行吧。”我硬着头皮应道。
她伸手指了指我的脚。
“你穿的……是女式皮鞋?”
我盯着自己的运动鞋,胃里像打了个死结,连呼吸都带着发涩的疼。
"嗯。"
我终于抬起头,看见诗乃又举起了手,指尖犹豫得像风中的树叶。她好像不太敢说出那个让她不对劲的地方,放下手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开了口。
"你头盔怎么还戴着?"
我下意识摸了摸头盔两侧,眉头皱成一团。
"你……你先答应我,不准笑。"我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讨厌的颤抖。
诗乃挑了挑眉,眼神里满是困惑。
"你没事吧?"
"先答应我就行。"
她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我攥紧头盔的边缘,指尖都泛了白,才终于慢慢把它摘了下来。一头略显凌乱的长发跟着散落下来——现在想想,把假发塞进摩托头盔里绝对是这辈子最蠢的决定之一。我把头盔往摩托车上一放,手忙脚乱地想把炸毛的假发捋顺。
"桐人,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想到的是你,可能是因为GGO里的事。"我抢着开口,声音越来越急,"那时候我就觉得,在那样私密的场合里,我不想以男生的身份站在你身边。后来我想了好多好多,我……"
这次轮到她打断我了。
"等等,你先停一下。"诗乃的声音带着点茫然,"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这是你的爱好吗?我不是说不行,就是……我有点懵。"
我用力摇头。
"不是爱好,我不是什么变装皇后,我……"我咬着嘴唇,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我觉得,我其实就是……"
这句话我在心里练了无数遍,练了整整几个星期,却从来没敢说出口,连对着镜子都不行。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太难了,我身边从来没有过和我一样的人,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那些目光。
我深吸了一口气。
别想了,接受吧。
"不是觉得,诗乃。"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我很确定。"
"确定什么?"
"我是……女孩。"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我本该等着看她的反应,可膝盖却先一步软了下来,我只能往后靠在摩托车上,用手捂住了嘴。
"我居然说出来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我拼命想忍住,却越擦越多,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有温暖的手臂抱住了我,诗乃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动作温柔得像哄小孩。
"能说出来就好,既然这件事对你这么重要。"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不过,是不是该先告诉别人?"
她轻轻把我推开,让我能看着她的眼睛。我抹掉脸上的泪,对上她的目光——她说得对,还有一个人必须知道这件事。诗乃笑了笑,我也扯着嘴角,勉强回了一个笑。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我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得自己告诉她。"
我给亚丝娜打了电话,约她见面。她听出了我声音里的不对劲,语气里满是担忧。我在约定的地方来回踱步,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我,直到发现根本没人注意我,才稍稍松了口气。我踮着脚在人群里找她,看见她转过街角的瞬间,心脏又开始狂跳。
亚丝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我就看出她和诗乃一样懵了。她快步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写满了困惑。我咬着嘴唇,等着她先开口。
"桐人君,你这是……"
"还记得几周前,我们聊过的那个梦吗?"我先开了口。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离开人行道,在长椅上坐下。我舍不得她松开手,轻轻回握了一下,指尖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亚丝娜歪着头,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神里全是担忧。
"记得,怎么了?"
"我梦里的自己,不再没有脸了,亚丝娜。"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我攥紧她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捏疼。
"自从我开始正视自己的心意,梦里的我就有脸了。"我的声音带着哽咽,"那天你说的话,我想了好久。越想我就越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我。"
亚丝娜眨了眨眼,还是没太懂。
"真正的你?"
我用力点头。
"我不是和人。"我紧张地偷瞄她的表情,"我还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名字,但不管叫什么,她还是我,只是……不再是那个没有脸的影子了。"
"她?"亚丝娜重复了一遍。
我又点了点头。
"嗯。"
听到她用"她"来指代我,一股暖流突然从心底涌上来,差点又让我掉眼泪。
"如果你不想和女生交往,我不会怪你的。"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亚丝娜却突然把我紧紧抱住,力道大得像要把我揉进骨子里。
"别胡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爱上的是艾恩葛朗特里的桐人,现在也依然爱着桐人。我为她骄傲,骄傲她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也伸出手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是不是轻松多了?"亚丝娜轻轻拍着我的背,"接受真正的自己。"
我没法说话,只能用力点头。
"我爱你。"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我也爱你。"我抽噎着回答。
她笑了起来,带着点鼻音。
"我的女朋友,原来是个爱哭鬼啊。"
我忍不住也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却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们分开的时候,她凑过来吻了我的嘴唇,温柔得像春天的风。这是她在告诉我,什么都没变,她还是我的女朋友,我也还是她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做过那个没有脸的梦了。每次闭上眼睛,梦里不再是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是一个女孩。她会笑会哭,会皱眉会打闹,当她偶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时,那张脸永远清晰得就像真实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