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八月二十一日，阿不思将盖勒特从纽蒙迦德救了出来。开学还有十天，他打算用这段时间带着盖勒特慢慢适应如今的世界。

他在牢房里留了个足以以假乱真的替身——反正根本没人会来查岗。守卫早在不知多久前就跑光了，那些用来给盖勒特送饭的基础魔咒，改改就能替他所用，突破监狱的防护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第一站是德国的一座小镇，地方不大，不至于让盖勒特被铺天盖地的变化冲昏头。他们找了间临街的茶室坐下，面前的瓷碗里飘着热气，两人就着这股茶香，安静聊起了过去四十九年里发生的事。

盖勒特的情绪在两种状态间反复横跳。说起如今的麻瓜，他仍带着几分不屑，却没了当年那种拍桌狂骂的劲头；可聊到德国在战后为弥补暴行所做的努力时，他眼里又难得露出了一丝赞许。

“他们会教孩子纳粹德国犯下的真实罪行？”盖勒特忽然开口，声音比茶烟还要轻。

“没错。”阿不思点头确认。

盖勒特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碗里氤氲的水汽出神，过了好久才低声道：“说起来可笑，我口口声声要掌控麻瓜，骂他们低劣脆弱，像畜生一样……可当种族灭绝的惨剧发生时，我什么都没做。”

“但这不是帮你招揽了不少追随者吗？”阿不思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质问。

“是。”盖勒特承认得干脆，“希特勒的所作所为，让很多巫师第一次觉得麻瓜是怪物，必须被彻底征服。还有你说的那个什么‘核弹’……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我拼尽全力，说不定能从预言里抠出点细节，阻止这一切发生。”

“不可能的。”阿不思低声反驳，“哪怕你真的插手了，也只会引发一连串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那场战争的体量远不是你能左右的，参与决策的人多如牛毛，你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盖勒特闷哼一声，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了茶杯，指节泛白：“阿不思，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巫师之一。我在魔法界攒下了滔天权势，却在麻瓜的浩劫里袖手旁观。”

“为了他们”这几个字像根针，扎得阿不思心头一滞。“就算如此，战争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麻瓜世界正在慢慢愈合，而且是在没有巫师插手的情况下。”

“可如果我们出手，本可以彻底阻止这场灾难，把一切都掰回正轨！”盖勒特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骤然亮起光，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你想把大海捧在手里，只会让海水从指缝间流走。所谓的掌控，从来都是错觉。”阿不思的语气依旧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大海？”盖勒特挑眉，似乎对这个比喻有些意外。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以魔法界的体量，强行插手麻瓜世界的运转，根本不是拯救，而是在累累白骨之上，再建起一座暴君的高台。

阿不思从盖勒特眼底的颓然里看出，他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离开纽蒙迦德才几分钟，盖勒特就泄洪似的释放了积压多年的魔力，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动用过魔法，直到两人离开德国小镇，踏上前往挪威奥斯陆的旅途。

阿不思忽然感觉到身边传来一丝微弱的魔力波动，转头去看，发现盖勒特正站在他身侧，全神贯注地催动着易容咒。

“没人会认出你的。”阿不思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感慨。五十年过去了，当年不可一世的黑巫师早已变了模样，头发稀疏，面容枯槁，和印象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判若两人。

“我不想看起来像具行走的骷髅。”盖勒特的语气带着几分别扭，眉头紧紧皱着，全神贯注地调整着自己的容貌。

稀疏的白发变得浓密蓬松，凹陷下去的脸颊慢慢饱满起来，连眉峰都恢复了年轻时的锋利弧度。看着眼前这张脸，阿不思忽然晃了神——这就是他无数次幻想过的，如果当年没有决裂，他们一起变老的样子。

盖勒特的易容天赋在戈德里克山谷时很少用。他总说，在阿不思面前不需要伪装，可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张脸才是真正的自己。阿不思至今还记得，那时盖勒特带着忐忑又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等着他说一句“我懂”。当他点头的瞬间，盖勒特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把头靠在了他肩上，声音又轻又软：“别人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他们只会让我露出‘真面目’，可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样就好，这样才像我。”

后来的几十年里，盖勒特的容貌在各种伪装和身份里反复变化，每次看到他的样子，阿不思都觉得当年那个站在山谷里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了。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阿不思忽然觉得，盖勒特好像又回来了。

他盯着盖勒特的脸看得太入神，直到对方睁开眼和他对视，才猛地回过神。

然后他愣住了。

盖勒特的双眼，竟然都是深棕色的——不再是那只半边蓝半边棕的异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