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感是从一阵刺痛开始的。
阿拉斯托正窝在酒店休息室里翻旧报纸,指尖刚碰到油墨香的版面,关节处突然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酸胀。不算疼,却像根细针,精准戳破了他原本松弛的状态。
走路时膝盖会隐隐发紧,手肘和后腰也绷着劲儿,像揣了块硬邦邦的石头。但他只皱了下眉就把这感觉抛到了脑后——昨天帮着修复酒店外墙时动得太猛,难免肌肉劳损。
毕竟他也不是当初那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了。死亡剥夺了他的寿命,和恶魔的交易又锁死了大半力量,连带着把好身体也一并耗空了。
不过是卖灵魂附赠的破副作用罢了,犯不上小题大做。
阿拉斯托把报纸往桌上一叠,抬手理了理领结。今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最要紧的就是和其他领主的碰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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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光是收拾出门就花了他两倍的时间。
他反复告诉自己只是状态不好,没必要忧心忡忡,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抬手扣个袖扣都要抖三抖,弯腰拿手杖时差点栽倒,才爬了几级楼梯就喘得像头拉了三天磨的驴。
他扶着梳妆台稳住身形,眼前的镜子突然晃了晃,整个房间像是在跟着打转。
有点奇怪。
阿拉斯托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强迫自己专注在眼前的每一件小事上。扣好领结,别好胸针,拿起帽子扣在头上。等终于收拾妥当,他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满脑子都是那些挥之不去的酸胀感,以至于直到差点撞上人,他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在走廊地毯上。
“抱歉阿拉斯托,我没看见你——”路西法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原本惊讶的表情渐渐染上了几分担忧,“你没事吧?”
阿拉斯托立刻挺直脊背,脸上那抹标志性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语气轻快得像只刚偷了奶油的猫:“嗯?我能有什么事?”
路西法眨了眨眼,皱着的眉头很快舒展开,那点担忧就像风吹散的云,半点痕迹都没留下。“没、没事就好。你这是要出门?”
阿拉斯托低头瞥了眼自己的爪子,才发现爪尖竟比平时暗淡了不少,得找时间磨锋利些。他漫不经心地应着:“嗯,和其他领主有个会——你应该不会来吧?”
路西法立刻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仿佛那会议是什么散发着馊味的垃圾:“算了吧。要是有什么要紧事,记得告诉我就行。”
“当然,陛下。”阿拉斯托故意拖长了尾音,转身时还不忘挥挥手。眼角余光瞥见路西法翻了个白眼,嘴角却藏着笑意,他心里那点烦躁才稍稍平息。
可刚拐过走廊拐角,一股突如其来的疲惫就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扶着墙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劲来。
他到底是怎么了?
阿拉斯托咬了咬牙,把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强行压下去,手撑着手杖一步步往前走。该死的力量限制,要是全盛时期,这点不适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别想别的,先去开会。一步一步来。
他把这句话当成咒语反复念叨着,扶着扶手慢慢走下盘旋的楼梯,把关节的酸胀、胸口的闷堵全当成耳边嗡嗡作响的蚊虫,一概视而不见。
这么多年来他早练就了一身硬骨头,只要他不想去想,那些不舒服的感觉自然就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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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领主会议开到一半,那阵刺痛才重新钻进他的脑子里——这次是因为又添了新毛病。
他正漫不经心地听着罗西聊食人镇在天使清扫战后的重建情况,皮肤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痒。不是挠两下就能缓解的那种痒,是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皮肤下爬,连带着骨头缝里都跟着发疼。
衣服蹭过皮肤时像砂纸在磨,连后背靠在椅背上都疼得他想皱眉。
阿拉斯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先是关节酸胀,再是头晕乏力,现在又添了皮肤刺痛……这感觉怎么有点像……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自从来到地狱,阿拉斯托就从来没生过病。哪怕被打得骨断筋折,哪怕累得连站都站不稳,他也从来没病过。就在几天前,他还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已经不会生病了——毕竟都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连个喷嚏都没打过,怎么看都像是免疫了所有病痛。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之前自己下的结论是不是太草率了。
可他能得什么病?他向来爱干净到近乎偏执,从来不去那些疫病横行的地狱角落。是天使带来的?还是酒店里新来的那些灵魂传染的?
阿拉斯托下意识地动了动胳膊,外套袖子蹭过手腕时,疼得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或许他该查一查——
“阿拉斯托?”
有人叫他的名字。
阿拉斯托猛地抬起头,眉毛微微挑起,循着声音看去,正好对上罗西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她正眨着眼,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嗯?”
罗西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语气带着点调侃:“我说你啊,我还以为你最听不得别人聊八卦了——我问你那边的地盘怎么样了,酒店重建得还顺利吗?我的镇民们看见那一片废墟,可心疼坏了。”
阿拉斯托晃了晃头,把眉骨处那股隐隐的胀痛压下去,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游刃有余的笑容:“哦,顺利得很。酒店很快就能重新开张,到时候就能迎来一批新的客人,让他们也尝尝改造的滋味——”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查理交代的话,把酒店的好话说得天花乱坠,就差把这里吹成地狱里的天堂。他知道在场的领主们消息灵通,只要把这些话传出去,不愁没有灵魂来试试。
至于身体里那些叫嚣着不对劲的警报声,全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他才不会被这点小毛病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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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斯托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会议最后的闲聊在他耳里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那些恶魔们的炫耀、吹嘘、勾心斗角,全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只记得罗西担忧的眼神,记得她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记得自己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然后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了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房间。
走出会场时,他的视线已经开始发窄,脚下的地面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像是在和地心引力较劲。他不停地命令自己,一步,再一步,别倒下,别倒下。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酒店门口。
他没像往常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堂,接受那些好奇的目光,而是鬼鬼祟祟地溜进了走廊尽头的豪华浴室,反锁上门。
镜子里的恶魔脸色比平时苍白了不少,眼底藏着淡淡的青黑,连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
阿拉斯托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别怂,阿拉斯托。你比这强多了。强太多了。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那双总是亮着戏谑精光的红眸此刻像蒙了层灰,黯淡得吓人。
皮肤也不对劲。自打死后,他本就带着点青灰的死色,可现在整张脸白得像剔了肉的骷髅,哪里还有半分地狱广播恶魔的邪魅劲儿,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病秧子。
这破毛病是在回家路上冒出来的。起初只是淡淡的发冷,这会儿却连骨头缝里都结了冰,裹了三层厚外套也止不住浑身打颤,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死死攥住洗手台边缘,骨节泛白,锋利的爪子刮得瓷面吱呀作响。
振作点,阿拉斯托。这点小破事而已。
他活着的时候熬过了饥荒和战乱,死了之后在地狱杀得尸横遍野,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皮肉之痛算得了什么?在永无止境的折磨里,这点疼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他是恶魔,凭什么向区区肉体凡胎的病痛低头?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般疼起来,他猛地弯腰扶住台面,额头结结实实撞在镜子上,发出闷响。他咬着牙等这阵剧痛过去,可痛感非但没消,反而像泼了热油的野火,顺着血管烧遍全身。
动一下都像被刀割,每块肌肉都在哀嚎,每个关节都在发酸。他脑子昏昏沉沉的,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快散了——这副鬼样子要是被其他恶魔撞见,那些早想找他报仇的家伙还不得扑上来撕了他?
阿拉斯托自认精明一世,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他懂什么时候该认怂,什么时候该缩起来保命。留得青山在,才能继续当他的地狱霸主。
当然,撤退得悄无声息。
查理那丫头是好心,但管闲事的毛病改不了,见谁受苦都要凑上来问东问西。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虚弱成这副德行,否则用不了半小时,整个地狱都会传遍广播恶魔倒台的消息,到时候他就得被那群饿狼撕成碎片。
更别说在酒店里露怯了。让那群家伙看见他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不如直接把他的鹿角掰下来当柴烧。
他从来不肯参加查理搞的什么信任游戏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群家伙一个都信不过,尤其是现在。
拿定主意,阿拉斯托悄无声息地溜出浴室。酒店大堂里静悄悄的,他贴着墙根走,尽量不发出半点声响,避开了查理和其他恶魔的视线。他现在连影子移动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借着昏暗的角落藏好自己。
可惜好运总有用完的时候。他刚踏上主楼梯,就撞见瓦吉从楼上的一扇门里出来,正往楼下走。
阿拉斯托目不斜视,假装没看见她,心里默默祈祷这丫头别多嘴——虽然她本来就不爱闲聊,但万一呢?
“阿拉斯托?”
他在心里把地上所有亡灵都骂了一遍,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拖长了调子应道:“嗯?”
瓦吉眯起眼睛,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你这是要——”
不等她问完,阿拉斯托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催动魔力。他的四肢猛地拉长,肌肉在剧痛中紧绷,鹿角疯狂生长,阴影瞬间裹住了他整个人,把自己撑成了平时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得了,当我没问。”瓦吉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下楼。
阿拉斯托松了口气,魔力一散,整个人差点瘫在楼梯上。他强撑着摆出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冲瓦吉的背影挥了挥手,才继续往上爬。直到听见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敢把紧绷的神经松下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比刚才还要难受十倍。
蠢货!早知道走后门楼梯不就行了?非要撞在她枪口上。
现在后悔也晚了。不过万幸撞见的是瓦吉,那丫头向来冷漠,多半不会把他刚才的不对劲放在心上,更不会跑去跟查理打小报告。
没一会儿他就爬到了顶楼。这里的走廊七拐八弯,摇曳的烛火投下晃动的影子,看得他头晕目眩。他和路西法的卧室,还有自己的私人房间都在另一栋翼楼里——可那正是他不能回去的原因。所有人都知道他住在哪儿,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到时候查理肯定会追上来问东问西,说不定还会拉着他去“治疗”,那他的秘密就彻底暴露了。
再说路西法也不会在意他回不回去。他经常夜不归宿,要么在地狱的街头闲逛,要么躲在自己的广播塔里,路西法早就习以为常。就算他发现不对劲……
阿拉斯托甩了甩头,刚动一下就眼前发黑,赶紧扶住墙才没摔下去。等眩晕感稍微缓解,他才继续往前走,在昏暗的走廊里寻找一个能藏身的房间。
找到了。那扇门没锁,阿拉斯托推开门溜进去。房间里只有几张必备的家具,空荡荡的,像是等着客人来填满的空白画布。
勉强能用。他扯下床罩,踉跄着走进衣帽间,一头撞进角落,蜷缩成一团。比起柔软的大床,他更喜欢像这样窝在狭小的角落里——这里能看清整个房间的动静,给他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这是他活着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当年父亲喝醉了酒就会家暴他,他只能躲在衣柜里发抖。后来到了地狱,他孤身一人,只能靠这种方式防备偷袭。没想到现在又用上了。
一阵恶心涌上来,阿拉斯托咬着牙忍了回去,耳朵疼得贴在脑袋上。他闭着眼等不适感过去,脑子里烧得厉害,皮肤又疼又烫,可身上还是冷得发抖。
他把床罩裹得更紧,徒劳地想驱散寒意,又强撑着睁开眼,死死盯着衣帽间的门。就算真有人闯进来,他至少还能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影子移动逃跑——虽然跑完估计就得彻底昏过去,但至少比被抓起来示众强。
胡思乱想间,困意像潮水般涌来。他坐得越久,就越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决定眯一会儿。
就三十秒。三十秒之后立马起来警戒。
三十秒熬成了一分钟,阿拉斯托还是没睁开眼。他咬着牙给自己打气,就再歇一分钟,马上就能清醒过来,可疲惫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那早就耗空了的身子拖进了浅眠。
他感觉脸颊被一只微凉的手抚过,驱散了皮肤底下烧得发烫的热气。
“我的小宝贝,你烧得好厉害。”妈妈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担忧,眉头拧成了疙瘩。
阿拉斯托忽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四岁,躺在童年卧室的小床上,浑身都裹在熟悉的被褥里。地狱的腥风血雨像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远得仿佛隔了一整个世界。这里是安全的,他终于能放下攥了一辈子的警惕心。
妈妈抬手拨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把一绺翘起来的头发掖回耳后。“最近流感闹得凶,”她轻声念叨着,语气里藏着化不开的焦虑,“千万别有事儿啊,要是真染了,咱们哪有钱买药。”
阿拉斯托猛地回过神——这是回忆,是上辈子的事儿了。那时候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离得了流感的朋友远点,可他还是偷偷去见了人家。
“不是流感,”他含糊地嘟囔着,闭上眼缓解眼球的灼烧感,“就是吃坏东西了。”
妈妈轻轻啧了一声,显然看穿了他的谎话,却没点破。她向来对他太心软了。
偏偏爸爸又是那副德行,这份温柔就成了阿拉斯托拼了命也要护着的光。
他往被窝里缩了缩,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窜上来。妈妈立刻从床尾扯过另一床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
她起身要走,阿拉斯托知道她是去厨房炖暖胃的汤——这场景他亲身经历过,记了一辈子。
明知道这只是回忆,明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攥住了妈妈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别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
妈妈的表情软得一塌糊涂:“妈妈没走远,就去厨房熬汤。”
阿拉斯托拼命摇头,可妈妈的身影已经开始模糊。“求你了,妈……别走……”
“好,妈妈不走。”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像从山谷里飘回来的回声,整个人渐渐化成了一团黑影,只剩下一道虚幻的触感还停在他额头上。
那只手又轻轻梳过他的头发,没有实体,却带着他刻在骨子里的温度。阿拉斯托死死抓着那点暖意,直到最后一丝残影也消失不见。
“妈?”他小声喊着,明明知道不会有回应,却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风吹窗帘的轻响,空落落的寂静压得他喘不过气。阿拉斯托闭上眼,把眼泪逼回去,任由黑暗吞噬了整个梦境。
“——斯托。小阿拉,醒醒,该起来了。”
阿拉斯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一条眼缝,迎面而来的就是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劈头盖脸的头疼。他赶紧又闭上眼,强忍着那股眩晕,脸上维持了几十年的假笑早就变成了痛苦的扭曲。
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往那只手的方向蹭了蹭,终于能从皮肤的灼烧里喘口气。
“我的天,你烧得快烫熟了。”
阿拉斯托含糊地哼了一声,拽过被子蒙住脑袋——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声音不对!
他晕乎乎地眨了眨眼,视线好半天才聚焦,却一眼就认出了跪在面前的路西法。对方眉头紧锁,眼里写满了担忧,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路西法……?”阿拉斯托的嗓子干得像砂纸磨过,“你怎么在这儿?”
又是一阵恶心涌上来,他赶紧闭上眼,等那股劲过去才敢睁眼。路西法耐心地等着,手悬在半空,像是犹豫着要不要碰他。
阿拉斯托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他碰过来,还是希望他赶紧把手拿开。
“我找了你半天,”路西法的声音放得很轻,“领主会议结束后就没见你人影,瓦吉说你看着不太舒服……我担心你。”
阿拉斯托咳得肺都要炸了,心里把瓦吉骂了八百遍。果然不能信那家伙的鬼话,什么冷漠疏离,转头就把他卖了。该死的天使。
“我没事。”他撑着墙想坐起来,故意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可动作太急,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只能赶紧闭眼稳住身子。
路西法叹了口气:“你这样多久了?”
阿拉斯托睁开眼,本来想编个瞎话糊弄过去,可头疼得要炸开,根本没力气琢磨怎么解释自己躲在储藏室里。何况他是真的累,冷得发抖,骨头缝里都透着疼。
“早上开始的,”他终于松了口,却又立刻补充,“就是小感冒,到晚上就好了。”
路西法皱着眉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小感冒。你烧得这么厉害,还咳成这样——”
“我说了我没事!”阿拉斯托猛地拔高声音,“我自己能搞定。”
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懂事起就没人能依靠,凡事都得自己扛。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绝不能在这里掉链子。
可路西法只是露出一个温柔又带着点难过的笑:“我知道你能搞定。但你没必要一个人扛了。”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阿拉斯托混沌的脑子里,搅得他半天回不过神。
路西法显然看出他没听懂,接着往下说:“我知道你自己撑了太久,没人帮衬,没人撑腰。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是孤身一人了,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扛。”
阿拉斯托抬头看着他,烧得昏沉的脑子转得很慢,却还是感觉到肩膀上压了十几年的担子好像轻了点。
路西法慢慢抬起手,动作慢得像是怕吓到他。见阿拉斯托没有躲开,才轻轻托住他的脸颊,掌心的凉意像一剂良药,瞬间抚平了皮肤下的燥热,也勾起了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你还有我,还有查理,就算是妮fty……虽然她可能帮不上什么忙。”路西法无奈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你不用再躲起来自己硬扛了。”
阿拉斯托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路西法大概还记着几个月前,他和驱魔师打完架就躲起来养伤的事。
“阿拉,”路西法的拇指轻轻蹭过他的颧骨,声音软得像棉花,“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操。
路西法的声音软得像化了的棉花糖,语气里的认真几乎要溢出来。阿拉斯托的本能在尖叫,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让他后退,抗拒着自己那正在妥协的部分——那点残存的固执正像风中的碎纸般,被路西法这阵温柔的风卷得七零八落。
可他是真的累了。浑身酸痛得像是被压路机碾过,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估计得吃点退烧药。这么一想,喉咙里又干得冒烟,要是能有杯温水就好了。
还有……现在有个人陪着好像也不错。他这副病弱的样子,总忍不住要提防着背后,可不知怎的,他觉得能把后背交给路西法。能踏踏实实睡上一会儿,简直是奢望般的好事。
“行吧。”
阿拉斯托松了口,就两个字,却像是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路西法眼睛一下子亮了,嘴角的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好!那我们先回房间——可以吧?”
阿拉斯托愣了一下。他之前特意避开那个房间来着,不就是为了躲路西法吗?可现在人都跪到他跟前了,躲不躲的还有意义吗?
“嗯。”他又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连点头的力气都快没了。
路西法咬着下唇犹豫了几秒,伸手想去扶他的腰,还特意放慢了动作,留给他足够的时间躲开。可阿拉斯托没动,累得连抬手推开人的力气都没有,任由路西法手臂环住他的腰,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架着他站起身。
他想自己撑着点,可刚一用力,眼前的房间就天旋地转,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路西法怀里倒。
“小心点。”路西法低声叮嘱着,扶着他走出了储物间。回到主厅时,他又停下脚步,似乎在琢磨什么。
阿拉斯托翻了个白眼,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别磨叽了。”他不用想都知道路西法在纠结什么,无非是怕被别人看见他这副丢人的样子。
路西法挠挠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宝贝,很快就好。”
话音刚落,他就打横把阿拉斯托抱了起来,一手托着膝盖,一手扶着后背,把人稳稳地搂在怀里。背后的翅膀唰地展开,带着他们腾空而起。阿拉斯托闭上眼,只觉得失重感袭来,又被路西法身上温暖的气息裹住,眩晕感竟然轻了不少。比起走路,飞确实快多了,也平稳多了。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僻静处,路西法用脚尖顶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边。
“好了。”路西法收起翅膀,那对巨大的羽翼化作点点金光消失在空气中,“先换身舒服点的衣服吧。”
他转身钻进阿拉斯托的衣柜翻找起来。阿拉斯托靠在床头,连抬手阻止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衣柜被翻得乱七八糟。算了,等病好了再收拾吧。
没一会儿,路西法就拿着一件柔软的毛衣和一条丝绸睡裤走了出来,把衣服放在阿拉斯托身边,伸手想帮他脱外套。阿拉斯托没拒绝,可当路西法的手碰到他的衬衫时,他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大概是发烧烧得皮肤太敏感了。
路西法立刻收回手,举着双手往后退:“我去给你拿止痛药和水!”话音未落,人已经退到了门口。
阿拉斯托点点头,等门关上才撑着床沿站起来。换衣服的每一秒都像是受刑,胳膊抬不起来,腿也软得打颤,可当丝绸睡裤贴到皮肤上,毛衣裹住他发冷的身体时,他又忍不住松了口气。暖和,真暖和,连打颤的身子都舒服了点。
敲门声响起,阿拉斯托哼了一声算作应答。路西法推门进来,一手端着水,一手拿着个小药瓶。
“我没告诉其他人。”他把药递给阿拉斯托,看着他就着水吞下,才把杯子和药瓶放到床头柜上,“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说什么,但我想着还是低调点好。”
阿拉斯托的心猛地一揪。在地狱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路西法这样的人?纯粹得像张白纸,满脑子都是为他好的念头。
简直离谱。
“谢谢。”他低声说,再也没力气多说一个字。路西法却好像完全不在意,只是笑着摇摇头。
他绕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坐上去,背靠着床头。阿拉斯托松了口气,还好路西法没让他开口求着留下,不然他这张老脸都要丢光了。
等路西法坐好,阿拉斯托撑着身子挪过去,把脑袋枕在他腿上。他感觉到路西法的身体僵了一下,可仅仅是一瞬间,很快就放松下来。就算路西法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感到惊讶,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拉过毯子盖在他身上,细心地把褶皱抚平。
“我能摸摸你的头发吗?”路西法轻声问。
阿拉斯托嗯了一声。
温热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轻轻梳着发丝。阿拉斯托心里一酸,上一次有人这么温柔地摸他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在梦里,又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可更多的是温暖,不是发烧带来的燥热,是从头皮一直暖到心里的柔软,连骨头缝里的寒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他往路西法怀里缩了缩,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路西法的手顿了一下,像是被他的动作惊到了。
“别停。”阿拉斯托的声音软得像一滩水。
手指立刻又动了起来,轻柔地梳着他的头发,指甲偶尔刮过耳后,惹得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头疼和肌肉酸痛好像都被这温柔的触感冲淡了,连脑子都清醒了一点。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自己为什么总是抗拒这种温柔?路西法多少次用行动证明了不会伤害他,不会趁他虚弱的时候拿捏他,不会逼着他签下什么契约,更不会给他套上项圈。这些他都知道,可骨子里的警惕还是改不了。直到累到撑不住,病到快要垮掉,才敢放下防备,让路西法帮他把碎掉的自己重新拼起来。
他阿拉斯托从来都是自己的克星,没想到死了之后这毛病还改不了。
“睡会儿吧。”路西法的声音像是羽毛拂过耳边,手指还在轻轻梳着他的头发,把他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
阿拉斯托闭上眼睛,终于放松下来。路西法腿上的温度透过衣服传过来,温暖又安心,他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阿拉斯托闷哼一声,难得没有跟路西法抬杠。
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眼睛像被砂纸磨过似的灼痛,皮肤下爬着密密麻麻的痒意。休息这俩字此刻听着简直是天籁,哪怕仅仅是暂时能从这堆破事儿里抽离一会儿也好。
而且睡着也不算难——他现在累得连抬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浑身冷得像泡在冰水里,偏生路西法身上暖烘烘的,对方的手指还正一下一下挠着他的耳后。
阿拉斯托就这么躺着,贪婪地汲取着爱人身上的暖意,任由那轻柔的触感顺着耳根钻进骨子里。困意像张温软的网,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要睡了。
“别走。”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声音黏得像化了的糖,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说,就是怕一闭眼,醒过来身边就空了。那股恐慌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紧。
“求你了。”
“当然了,亲爱的。”路西法的声音低低的,手指还在他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像哄小猫似的,“哪儿也不去。”
这话让阿拉斯托莫名觉得熟悉,像是很久以前在哪儿听过一样。可还没等他抓住那点模糊的感觉,烧糊涂的脑子就已经彻底乱了,所有思绪搅成一团浆糊,刚才那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跟着散了。
没一会儿,黑暗就彻底吞没了他的意识。疲惫终于压垮了最后一丝防备,他放任自己沉进睡眠里,把后背完完全全交给了身边的人。
闭眼的瞬间,一种久违的平静漫了上来。那是一种踏实的安全感,上次体会到还是几十年前,在他童年的小屋里。
真可笑,这种感觉居然会出现在地狱里。
可看着身边正温柔梳理自己头发的天使,感受着对方的体温透过皮肤一点点渗进来——
好像,也没那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