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路西法踮着脚尖走下楼梯。
蜿蜒的长廊空无一人,厚实的酒红色地毯将脚步声完全吞噬,唯有墙壁镶边处昏黄的壁灯和天花板垂落的阴影,默默旁观着这场深夜出逃。连楼梯都乖顺得没有发出一丝吱呀声,他指尖抚过光滑油亮的木质扶手,那微凉的触感竟勾起了几百年没尝过的幼稚欢喜——就像当年他还是个小不点,总爱用手蹭过天堂之门那道长长的金色栏杆。
查理小时候也爱这么干。
她总把小手贴在宫殿外围的铁门上,指尖跟着金属的振动发麻;够不着楼梯扶手时,就沿着台阶旁的细密护栏一路滑下来。只要是金属做的围栏,就没有她不想摸一遍的。
他和莉莉丝赋予了查理生命,可查理却把活气带进了这座死寂的宫殿。她鲜活又纯粹的模样,连银河的璀璨都比不上。
也正因如此,她兴高采烈地提出要离开时,才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扎进他的心脏。他满脑子都是最糟的画面:她一个人在五角星城里乱闯,和人间最烂的渣滓称兄道弟。他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几乎要跪下来求她留下,可她偏偏随了莉莉丝的性子——天生爱自由,哪能被人攥在手里。
这份担忧从未消散,反而在他心底烂成了流脓的疮。他不敢去想女儿在外头到底在做些什么,可越是逃避,愧疚就越像根手指,狠狠按在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上。
但此刻,骄傲像被吹得滚圆的气球,胀满了他的胸腔,连肋骨都被挤得发疼。
兴奋在皮肤下乱窜,像一群刚挣脱束缚的飞鸟,扑棱着翅膀要撞破胸膛。
大清扫过去已经一周,酒店的重建进度比他预想的顺利太多。
几千年来,他的造物能力大多用在些没意义的小爱好上,折腾出来的玩意儿堆得房间都放不下。可这次清理完废墟动工那天,他心底忽然烧起了一团火。一堵堵墙拔地而起,新的地基上能长出无数种可能,从房间布局到内饰风格,再到整体氛围,每一处细节都要亲手打磨到完美。
那种全身心投入的快感,他已经几百年没尝过了。
走到楼梯尽头的休息室,他扫了眼墙上的镶边和摆着水晶台灯的餐边柜。那片柔和的米色地毯是查理挑的,换掉了之前那块破破烂烂的旧地毯。墙面贴着质感厚重的酒红色壁纸,再也没有之前那种大块剥落的狼狈。
他得承认,这家酒店现在的样子,顺眼多了。
拉兹勒蜷成一团睡在沙发上,路西法走过去,指尖轻轻揉了揉他蓬松的羊毛脑袋。按规矩,拉兹勒本该守在查理房门外,可自从搭档死后,他就总爱绕着走廊瞎转,最后窝在沙发上打盹——不管怎么睡,都要让玻璃窗外的达兹勒雕像落在视线里。
“嗨,伙计。”路西法放轻了声音,指尖蹭过拉兹勒弯弯的大角,“抱歉吵醒你了,接着睡吧,乖孩子。”
拉兹勒低低地咩了一声,把脸埋得更深,亮黄色的眼睛很快合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吧台是这场重建里唯一的败笔。
他本来打算把旧酒店那破吧台永远埋在废墟底下,结果就像蟑螂总能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一样,那个烦人的广播恶魔几天前又冒了出来,趁他不注意就把吧台焊进了新设计里。等他发现时已经晚了。
胡克抢先一步占了吧台,酒水一摆上,这里立刻成了大伙歇脚的据点。他们趁着装修间隙围在吧台边说笑,聊着过去几个月的破事,那股热乎劲儿让他想起旧酒店里为数不多的好日子。他实在狠不下心把这吧台拆得稀碎。
可阿拉斯托当时那副得意的嘴脸,差点让他改变主意。
路西法叹了口气,拉开吧台后的玻璃柜,翻出一瓶合心意的威士忌。他拿起水槽边沥干的玻璃杯,却突然僵住,猛地转过身。
木地板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踩上地毯后又变成了软软的闷响。他眯着眼看向黑暗里晃动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绕出吧台想看清是谁大半夜在这儿瞎晃。
看到那只猫时,他紧绷的肩膀才松下来。
奇奇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踩着地毯走到木地板上,估计是在抓他特意留的几只老鼠——主要是为了尼芙蒂。他听说过尼芙蒂在旧酒店和害虫的“战争”,也知道她有多遗憾没能彻底打赢那场仗。
毕竟是她捅了亚当一刀,帮他除掉了自人类诞生以来最棘手的麻烦,他总该让她有几个能追着打的敌人。
他往杯子里倒了半杯酒,把酒瓶塞回柜子,绕出吧台。第一口威士忌烧得他嘶嘶吸气,喉咙里火辣辣的,却又带着种恰到好处的爽利。他又抿了一口。
这一整晚他都坐立难安。坐下时腿忍不住抖,没拿东西的手就往大腿上敲,就算回了房间躺平,那股子烦躁劲儿也没散。喝杯睡前酒应该能管用,威士忌总能压下他的神经。运气好的话,他还能在明天那桩大事前睡上几个小时。
他用空着的手搓了把脸,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算了,不如干脆把酒瓶子带上楼,明天直接喝到微醺,省得连应付一天的力气都没有。
他又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却突然顿住,偏了偏头。
有音乐声。
轻得像蚊子哼,要是再离远几步,他根本听不见。
“奇怪。”他嘀咕着,转身往厨房走去。
这时候所有人都该睡死了才对。今天刚结束酒店最后一项装修,正好赶上了原定的时间。为了庆祝,大伙晚上凑在一起“开派对”——说是派对,其实不过是摆了点吃的,吧台敞开了随便喝,但这已经是他几十年来,甚至几百年来参加过的最热闹的聚会了。
想想真是讽刺,安吉尔·达斯特提议去“酒吧 hopping”的时候,他还得让人解释半天这词儿到底是什么意思。离开宫殿后每一次对话,都在提醒他自己有多跟不上地狱现在的节奏,准确来说,是跟不上地狱里那些新冒出来的破词儿。
科技爆发来得猝不及防,一开始确实让他乐在其中。
可新鲜感没撑多久就褪干净了。铺天盖地的新节目根本看不过来,剧情又烂得让人提不起劲。再看周围人手里那轻薄得跟纸片似的手机,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连机型都跟不上了。
不过总的来说,能出门透透气还是挺好的。久违地和人待在一起,说笑聊天,哪怕大多数时候他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查理会耐心帮他圆场,不至于让他在对话里越扯越偏,尴尬到抠脚。
可派对早就散场好几个小时了,他到现在还清醒着,纯粹是因为这具残破的身体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安分下来。
越靠近厨房,音乐声就越清晰。哪怕曲子节奏轻快得能让人跟着摇摆,路西法还是暗自催动了力量,让魔力在掌心流转待命。
他倒不是觉得会有驱魔师混进酒店躲在冰箱里搞偷袭,但亚当手下兵多将广,保不齐就有漏网之鱼留下来收尾。这种时候,绝不能掉以轻心。
厨房门虚掩着,一道细细的光斜斜铺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路西法伸手搭在门把上,轻轻往里推了条缝,只露出半只眼往里瞅。
他一开始没认出那是谁。
换谁能认出来啊?
他从没见过那家伙脱下标志性的条纹红外套,穿得这么……随性。至少在路西法看来是这样——纯黑西裤,白色纽扣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配着红色背带。
一点细微的动静把他的视线往下拽了拽。
尾巴。一条短短的、毛茸茸的红尾巴。
离谱的是,这居然是眼前这幅画面里最让他震惊的部分。
阿拉斯托正站在墙边的炉灶旁忙活,时不时低头翻搅着锅里蒸腾的热气,手里还切着像是香肠的东西。一股温暖的肉香弥漫在厨房里,不像风暴里的酸雾那样致命,反倒勾得人胃里发痒。
直到看见靠在台边的麦克风手杖,还有头顶那堆剪得乱七八糟的红黑相间的头发——不对,是耳朵?路西法才终于把眼前这只奇怪的生物和自己最近的头号麻烦对上号。
他以为自己没被发现,正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谁知音乐声突然降了几个分贝,阿拉斯托头顶那撮毛——或者说耳朵——猛地抖了一下。
"我说啊,你个子都这么矮了,按理说偷偷摸摸不应该更方便吗?"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讨人嫌,带着老式收音机的沙沙电流音,像是从柜台那头的旧木盒子里飘出来的。
路西法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不用看也知道阿拉斯托那张欠揍的脸正挂着得意的坏笑——地上的影子都笑得快咧到耳根了。
"要是真想躲着你,你根本不可能发现。"他干脆一把推开门,任由门板"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半点面子都不给。
"哟,果然跟蛇一样滑溜。"阿拉斯托的语气贱兮兮的,跟电台主持人凑过来讲内部笑话似的,"不过好像没帮上你什么大忙吧?我可是听说了不少事儿。"
收音机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声音洪亮又充满恶意,四面八方都像是围了一群看热闹的观众。路西法的脸瞬间黑了,脸颊气得发烫。
阿拉斯托总能把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得像奇耻大辱,这本事要是不这么欠揍,倒还真挺让人佩服的。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欠揍的气息,从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耳朵——还是头发?——到脚下的蹄形鞋尖,没一处不让人想动手。从第一次见面起,那股 smug 劲儿就钻进了路西法的骨子里,挥之不去。
熟悉,又陌生。
和亚当那种咋咋呼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厉害的傲慢不一样,阿拉斯托的挑衅更隐晦,像根针似的一下一下扎人,看似不疼不痒,攒多了却能让路西法恨不得把他那张得意忘形的脸按进地狱深渊,或者干脆一脚踹去天堂,让那群天使头疼去。
"说说看,我们尊贵的地狱之主,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鬼鬼祟祟干什么呢?"阿拉斯托回头瞥了他一眼,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嘲讽的笑容,"有点恶魔的样子了,你说呢?"
"我还想问你呢。"路西法往门上一靠,抬抬下巴,"大半夜起来吃夜宵,你不觉得晚了点?"
"大半夜跑去酒吧买醉,你不也一样?"阿拉斯托侧身用手里的刀尖指了指路西法手里的酒,语气带着点戏谑。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一小片锁骨,和那条尾巴一样,看得路西法浑身不自在。
看着他这副放松又随意的样子,做饭、听音乐,像个普通人一样过着日常,路西法居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说出去都好笑,毕竟连宇宙诞生他都亲眼见证过。
"那又——"他刚开口,就被阿拉斯托抬手打断了。
"先打住。"收音机音量突然调高,换了首新曲子,"我的艾拉女士要登场了。你不介意吧?"
舒缓的小提琴旋律流淌在空气中,堵死了路西法到嘴边的反驳。没过多久,一个温柔又优雅的女声从音箱里飘出来。
我突然想放声歌唱,唱一首如春日般明媚的小曲。所以收起你咒骂的欲望,听我把这旋律唱响。
阿拉斯托背对着他,跟着调子轻轻哼着,手里的刀还在熟练地切着香肠。等他转身去翻锅的时候,路西法瞥见台边放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四分之一的琥珀色液体。
他立刻指着杯子发难:"你不也在喝!"
"这有什么问题吗?"阿拉斯托笑着把切好的香肠倒进锅里,用手里的搅拌勺冲他晃了晃,像是在说他小题大做,"你好像没资格说我吧?"
"可我——你刚才还——"路西法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阿拉斯托又笑起来,只能别过脸,狠狠灌了一口手里的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压下去了几分火气,却压不住他想踹断阿拉斯托膝盖的念头。
我懂你为何如此感伤,你我皆是重情之人。这感觉妙不可言,甘之如饴,惹人沉醉。
爵士乐的节奏突然变得轻快起来,加入了小号和鼓点,让人忍不住想跟着打拍子。路西法晃了晃杯子里的酒,撇了撇嘴,还是笑着凑到阿拉斯托身后的柜台边,斜靠在上面。
"话说……上周那场仗打得够热闹啊?"
"可不是嘛。精彩绝伦,堪称载入史册的好戏。"阿拉斯托的语气甜丝丝的,却带着刺,"能见到老朋友,想必你很开心吧。"
这话像根小刺扎进了路西法的眼睛里,疼倒不疼,就是烦得慌。他干脆抬手拍了拍丝绸睡衣的衣角,假装没听见。跟阿拉斯托比起来,他这身打扮好像确实有点随便——虽然说回来,阿拉斯托这穿法明明是过于讲究了。
他斜着眼瞟了对方一眼,端着杯子抿了口酒,笑得不怀好意:"对了,打仗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
阿拉斯托尔收拾脏盘子的动作流畅得挑不出半分破绽,只有尾巴尖极细微地颤了一下。
“到处转了转。”他走回锅边,用勺子拨弄着锅里的东西,“那股子杀欲、死亡和混乱劲儿,想看的太多,时间却不够用。”
“哦?”路西法端着杯子抿了一口,藏住嘴角的笑意,“我听说你跟亚当打了一架。”
阿拉斯托尔的尾巴又抖了抖。
“打得怎么样?”
见对方不吭声,路西法心里那股子胜利的快感像电流似的窜遍全身,差点没忍住攥拳挥向空气大喊一声“哈!赢了!”。
他正美滋滋地等着看对方吃瘪,耳边突然飘来熟悉的歌——
一眼就能看穿,今夜浪漫正当时。当我吻你时,就对我说,“这太愉悦,太美味,太动人……”
“没人看见你们那场架,所以也没人能说清战况。”路西法没理那歌,继续慢悠悠地补刀,“你打完就消失了,查理还以为你死了呢。”
真那样就好了。他在心里补了句。
“嗯哼。”阿拉斯托尔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冷了好几个度,“那你当时又在哪儿?来得可不太是时候啊。”他转过头,灯光下的尖牙闪着冷光,“再晚一步,说不定就没查理在这儿担心我了。到时候你既没了妻子又没了女儿,该多伤心啊。”
路西法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怒火像炸药似的在胸腔里炸开。他猛地站起身,露出尖牙怒视对方。阿拉斯托尔反倒眼睛亮了,顶着一头小角的脑袋微微昂起,那角还在一点点变大变尖,像要把空气都划破似的。
路西法攥紧了拳头。把这杂碎抓起来扔穿墙壁易如反掌,轰成灰更是简单。
这鬼地方是他的地盘,他是这里的王。阿拉斯托尔不过是个比其他罪人多了点力量的跳梁小丑罢了。在这里,没人能拦得住他。
除了……
查理的脸突然闯进脑海。阿拉斯托尔回来那天,她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眼里的欣喜和后怕都快溢出来了,好像他真的对她很重要似的。
这念头让他心里的火更旺了,烧得他浑身发烫,差点变回当初那团纯粹的光。
她到底看上这混蛋哪点了?
至于这么在乎吗?
阿拉斯托尔能给她的,他路西法哪样给不了?
可他不能动阿拉斯托尔。那孩子会崩溃的。查理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虽然阿拉斯托尔算不算朋友还两说,但他俩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路西法搞不懂那是什么关系,但他不能赌。
他和查理才刚缓和关系,好不容易重新亲近起来,绝不能因为这么个罪人搞砸一切。这杂碎根本无关紧要,地狱的局势向来瞬息万变,说不定哪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路西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火气,背着手重新站直。
“我在做什么轮不到你管。”他嗤了一声,“至少我赶到了,和查理一起解决了亚当。而你呢?躲起来舔伤口去了?”
厨房里的歌声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阴影瞬间浓了几分。阿拉斯托尔的眼白彻底变黑,耳朵向后贴去,没完全放平,却已经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他肩膀绷紧,嘴角的笑容也收窄了,像一根拉到极致的钢丝,随时可能崩断。
上钩了。
路西法放松地靠回台面,嘴角的笑意更冷:“我能感知到天使的力量,毕竟我以前也跟他们打过交道。”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你身上那股味儿可真浓。亚当是把你揍得有多狠,到现在还能闻出来?”
阿拉斯托尔手里的勺子“咔哒”一声断成两截,上半截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耳朵彻底贴在了头上,笑容变得扭曲又疯狂。歌声再次卡壳,断断续续的,混着满屏的电流声,歌词早就听不清了。
路西法的后背窜起一阵诡异的期待感,指尖都在发麻。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背后的翅膀猛地展开。说不清是为什么,他心脏狂跳,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就等着对方先动手。
来啊。他在心里挑衅。动手啊,给我个理由。
可就在这时,电流声突然戛然而止,歌声又重新流畅地响了起来——
我突然想唱歌,唱一首唤醒春天的小调。所以,收起你咒骂的念头,听我把这歌词唱完。
阿拉斯托尔突然转过身,背着手弯下腰,脸几乎贴到路西法面前,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标准的假笑。
“你的关心可真贴心。”他直起身,拍了拍衣领,好像刚才那阵剑拔弩张的对峙根本没发生过,“不过你看,我好得很。就像他们说的,不过是点皮外伤。”
他拉开抽屉换了把新勺子,又转身搅起了锅里的东西。
“结果还算不错。”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查理的梦想成真了,虽然有些设计确实……不敢恭维,但酒店又重新开张了。干得漂亮。”
“是啊,可惜你没赶上。”路西法心里的失望像石头似的沉了下去,对方居然没上钩。他背后的翅膀蔫蔫地收了回去,肾上腺素还在皮肤下乱窜,急得找不到发泄口。他不死心地又补了句,“当时是躲起来养伤了?”
阿拉斯托尔没理他,只有尾巴尖又颤了一下,其余地方都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路西法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酒已经快见底了。喉咙里的灼烧感让他皱起眉,说不定今天喝的酒太多,头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沉默一点点拉长,路西法从刚才的不甘渐渐变成了无聊。他盯着地面发呆,直到阿拉斯托尔侧身拿起一个装着棕色液体的量杯,慢慢倒进锅里。滚烫的液体碰到锅底,蒸腾起一大片白汽,发出“滋啦”的声响。
路西法的目光顺着对方的长腿往上移,扫过他纤细的腰,停在宽厚的肩膀上。阿拉斯托尔看着瘦,肩膀却很结实,胳膊从手肘往下从米白色渐变到纯黑,像浸过墨似的。指尖的红色在黑色的衬托下格外显眼,路西法忍不住盯着那几根手指,直到对方把空量杯放回台面。
也正因为看得太仔细,他才注意到对方手臂上的痕迹。从手背开始,密密麻麻的浅色疤痕顺着小臂往上爬,一直藏进袖子里。疤痕都不大,却多得吓人。
歌声还在继续——
这段歌词在我看来,简直是旋律的反面教材。所以,为了不让你们受罪,我们跳过这段直接唱副歌。
路西法没兴趣问这些疤是怎么来的,问了也是白问。他没天真到觉得对方会说实话,也没气得非要刨根问底。
既然没什么意思,留在这里也没意义了。
路西法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起身准备回自己房间。刚要开口说走,眼角余光却瞥见阿拉斯托正不着痕迹地揉着胸口——那里正是天使能量在他皮肤下淤积最严重的地方。
一股刺痒的嗡鸣从那团能量里渗出来,隔着几步路都能钻进路西法骨头缝里,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不得不说,阿拉斯托硬接了亚当一击还没死,确实有点东西。可活着扛下这后遗症……
天使的力量是最纯粹的原生能量,哪怕这话让他酸得牙疼,也得承认亚当确实有两把刷子。作为第一个人类,第一批升入天堂的灵魂,他活了数千年,早把力量打磨得炉火纯青,下手更是毫不留情。
路西法皱着眉凝神感知那团能量,只觉得皮肤发麻、耳朵嗡鸣,嘴里泛起一股闪电劈过的金属味。阿拉斯托胸口的伤口是一道斜劈的长疤,边缘倒不算狰狞,可疤中心那片承受了主要冲击的区域,却像活物一样在搏动。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僵硬又别扭,“伤口愈合得……”
“我没事。”阿拉斯托干脆地打断他,手猛地从胸口移开,攥住了锅柄,“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正忙着呢。”
换作平时,这种逐客令早让路西法炸毛了,可今天他心里那点烦躁却莫名软了下来。说到底,又不是阿拉斯托主动找上门来惹他的。
厨房的老式收音机还在循环播放着那首老爵士,甜腻的歌词飘得满屋子都是:“乖乖听话吧我的小宝贝,当我吻你的时候,就对我说——这感觉妙不可言,甘之如饴,神魂颠倒……”
路西法挠了挠后颈,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玻璃杯壁,发出“叮、叮、叮”的轻响,脑子里反复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在我走之前……”他咳嗽了一声,借着抬手挡嘴的功夫,偷偷乐了一下——阿拉斯托那对毛茸茸的耳朵(还是头发?)又不耐烦地抖了抖。“我……想谢谢你帮了查理。”
“不过是大家齐心协力罢了。”阿拉斯托挥了挥手,把烤肉刷在锅边蹭干净,转身朝香料架走去——那些瓶瓶罐罐已经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了。
“不是说那次作战。”路西法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从阿拉斯托的后脑勺移到玻璃杯底,手指无意识地转着杯子,“是说……帮她撑起这一切。陪她一起开酒店,帮她实现那个疯子一样的梦想。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我之前……”他闭了闭眼,猛地摇了摇头。
一想到查理当初只能一个人扛下所有,羞耻感就像针一样扎进他心口。她从零开始建起这家酒店,为地狱的同胞们争取活路,而他却缩在自己房间里,捣鼓着那些永远不会有人看见的破烂玩意儿。
查理跟他说过,当初阿拉斯托突然冒出来,主动提出要帮忙。还有那次去食人镇,是阿拉斯托帮她说服了镇上的居民,拉到了第一批支持者。
路西法半点儿都不信任这个永远挂着假笑的疯子,可至少,他在查理最需要的时候站在了她身边。
这一点,他这个亲爹都做不到。
“是你帮她把酒店真正办起来的。”路西法抬起头,心脏莫名跳快了半拍——阿拉斯托突然僵住了,举着香料罐的手停在半空,至少他还在听。“你护着这家酒店,也护着她,谢谢你。”
毕竟当初对抗亚当的人选是阿拉斯托,现在回头看,这选择实在算不上明智。他输得一败涂地,甚至没人知道那场战斗撑了多久,可单单是能从圣力轰击下活下来,就足以证明他有多命硬。恶魔可不是随便就能扛住圣力的,看他这副偷偷揉胸口的样子,显然还在受后遗症的折磨。
而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查理。
哪怕这家伙讨人嫌到极点,根本没法好好相处,他还是做了。路西法压根不信阿拉斯托是真心想改过自新,也摸不透他待在这儿到底图什么,可查理信任他。
路西法叹了口气,揉了揉脸:“好了,我想说的就这些。”
厨房里只剩下锅子里浓汤咕嘟冒泡的声音,还有那首循环播放的老爵士。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歌怕是已经放了不下十遍,要么就是这世界上最长的歌。
见阿拉斯托没回应,路西法点了点头,转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总有人得帮那可怜的小姑娘一把。”阿拉斯托的声音没了平时的轻佻,“她抱着那么大的梦想,太容易摔跟头了——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钩子,一下勾让路西法压抑在心底的怒火翻涌上来,连带着被逐出天堂的羞耻和屈辱也一起浮了上来,像冰冷的触手缠得他喘不过气。
他刚要咬着牙低吼出声,阿拉斯托却又开口了:“查理是个特别的孩子,她做到了地狱里没人敢想的事。”他回头瞥了一眼,嘴角的笑容还挂着,可眼神却难得地认真,“但她需要引导,正确的引导。别再搞砸了,好吗?”
收音机里的歌声还在继续:“我懂你的心意,你我皆是多情人,这感觉妙不可言……”
阿拉斯托的牙齿泛着老旧收音机屏幕一样的暖黄色光芒,他的笑容太宽太锋利,像是有人用刀把他的嘴角硬生生扯开的。可就在那一瞬间,那抹笑容好像柔和了一点点。
接着他就转了回去,背对着路西法挥了挥手,语气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查理安排了一堆活动,咱们都得早起呢。”
你呢?这话差点脱口而出,路西法赶紧抿紧了嘴。
明天是酒店正式重开的日子。上次打退了驱魔师,证明查理的赎罪酒店确实有意义,来报名的恶魔已经排到了街角。
所有人都主动请缨帮忙:他和安吉尔会跟着查理带参观,瓦姬特和哈斯克负责接待和登记入住,妮芙蒂被派去楼上收拾客房——也是为了等客人们适应了再让她露面,毕竟杀了亚当的妮芙蒂现在也算个名人了。
作为酒店的联合老板,阿拉斯托得在开门的第一时间就到位:引导客人、检查各个岗位、处理投诉……他得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连轴转。
路西法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到底这么干过多少次?半夜溜到厨房,听着老爵士,做着根本吃不完的食物,卸下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广播恶魔的伪装,换上普通的长裤,卷起袖子,像个最寻常的普通人一样待着。
厨房的冷光打在他身上,看起来太过正常了。头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的皮肤是路西法从来没见过的样子——甚至他不得不承认,还挺好看的。
一股陌生的暖意突然从皮肤下冒出来,烫得他赶紧移开视线。
一定是酒喝多了,他对自己说。刚才不该再喝那杯睡前酒的。
路西法盯着空了一半的酒杯,心里那点烦躁像被烈酒泡发的棉花,堵得慌。他懒得再跟酒吧里的人搭话,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杯底的冰块撞在喉咙口,凉得他打了个颤。
没说再见,也没回头看一眼。
身后的喇叭声和鼓点还在炸响,随着他脚步渐远,那喧嚣像潮水般慢慢退去。温热的肉汤香气、呛人的辛辣调味,还有勺子碰撞碗沿的脆响,以及阿拉斯托皮鞋踩在瓷砖上的细碎脚步声,统统被他抛在了身后。
他刚走到吧台前,给自己的杯子续满酒,拉兹尔就慢悠悠地睁开了眼。
“看什么?这是最后一杯。”路西法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辩解,又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拉兹尔翻了个白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我信你个鬼”,然后又阖上眼假寐。路西法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这小子刚才听去了多少。
这会儿酒吧里的音乐变得很轻,不仔细听几乎要被空气吞掉。但他凝神细听,还是能捕捉到熟悉的旋律。
又是那首歌。
“请对我温柔些,我的小宝贝,当我吻你时,请轻声对我言,这感觉愉悦,这滋味甘甜……”
“这是心动的震颤,这是沉醉的晕眩。”
一股异样的感觉突然缠上心头,像条冰凉的蛇,顺着肋骨的缝隙钻进去,缠得他胸腔发紧。这感觉不算讨厌,甚至有些熟悉——是他很久没尝过的滋味,像是正在一点点找回那些遗失的自己。
他一口闷掉杯里的酒,又给自己续上,眼角余光扫过拉兹尔,那家伙虽然闭着眼,却好像还在无声地评判他。路西法没理会,拎着酒杯转身往楼上走。身后的歌声渐渐消失,他却忍不住哼起了旋律,顺着调子往下接:
“这是两难的纠缠,这是失控的边缘,这是极致的眷恋……”
“这是命中注定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