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的立秋,来得悄无声息。
沈清辞推开藏书楼的雕花木窗时,一片梧桐叶恰好飘落在案头。
叶脉清晰如绣,边缘染着浅浅的秋黄,带着晨起的微凉。
他指尖捻起那片叶,目光越过庭院里的青砖地,落在西侧的月洞门上。
按照宋时旧例,立秋之日梧桐叶落,原是报秋的吉兆。
可此刻沈清辞望着满院渐黄的梧叶,心头却笼着层化不开的阴霾。
“沈先生,傅小姐的马车已经到巷口了。”
学徒阿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清辞“嗯”了一声,将梧桐叶轻轻压在《昭奚旧草》的扉页间。
那是昨夜读到深夜的书,字句间的遗憾与执念,总让他想起某些过往。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月白色的长衫,袖口的盘扣是傅云舒亲手绣的兰草。
三年前初见时,她也是这样,捧着本残缺的词集,站在梧桐树下。
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金,眉眼间满是娇憨。
“先生可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下一句?”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却又藏着几分倔强。
那时沈清辞还是金陵大学的讲师,主讲古典文学,课余便来藏书楼整理古籍。
傅云舒是藏书楼主人的远亲,借住在此,每日总要来寻些书看。
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起来。
她爱问些刁钻的词句,他总能从容应答;他整理古籍累了,她便泡上一壶新茶。
庭院里的梧桐树,见证了无数个这样的午后。
叶生叶长,从嫩绿到深绿,再到如今的初黄。
沈清辞走出藏书楼时,恰好看见傅云舒从马车上下来。
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的旗袍,裙摆绣着细小的梧桐花,衬得身姿愈发窈窕。
只是脸色比往日苍白了些,眼底带着淡淡的倦意。
“清辞先生。”她抬眼望见他,眼中瞬间亮起微光,倦意也消散了几分。
“云舒,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沈清辞迎上前,声音不自觉放柔。
“在家待着烦闷,想着来看看你整理的新书。”傅云舒说着,目光扫过他手中的书。
“又在看《昭奚旧草》?先生倒是对这类故事情有独钟。”
沈清辞笑了笑:“书中自有痴人,读来总能生出些共鸣。”
他侧身让她进屋,刚跨过门槛,一阵秋风卷起满地梧叶。
叶片打着旋儿飘过,落在傅云舒的发间,她抬手拂去,动作轻柔。
沈清辞望着她的侧脸,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不安。
就像昨夜读到的情节,有些缘分,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遗憾。
“先生在想什么?”傅云舒察觉到他的失神,轻声问道。
“没什么。”沈清辞回过神,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刚整理出几本宋版的诗词集,你或许会喜欢。”
他引着她走向内室,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泛黄的古籍,空气中弥漫着纸墨与樟木的香气。
傅云舒随手抽出一本,指尖抚过斑驳的书脊,眼神温柔。
“小时候祖母总说,梧桐是有灵性的,能知时节,通人心。”
她轻声说道,目光飘向窗外,“可我总觉得,它太过伤感,秋风一吹,便落得干干净净。”
沈清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庭院里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铺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金毯。
“万物有荣枯,落叶并非终结,只是另一种开始。”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傅云舒转过头,望着他的眼睛:“那人与人之间呢?是不是也会像梧叶一样,终究要分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沈清辞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窗外的秋风渐渐紧了,梧桐叶簌簌作响,像是在低声叹息。
沈清辞看着傅云舒眼中的迷茫与不安,忽然意识到,有些话,或许再不说是真的没机会了。
可话到嘴边,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堵住。
他想起家中的安排,想起父亲昨日发来的电报,催促他尽快返乡完婚。
那份早已定下的婚约,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原地。
“先生?”傅云舒见他不语,轻轻唤了一声。
“无事。”沈清辞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去整理书架,“时候不早了,我让阿明备些点心,你尝尝刚到的龙井。”
他匆匆逃离她的视线,不敢再看那双清澈的眼睛。
他怕自己一冲动,便会说出不该说的话,给了她希望,又最终让她失望。
傅云舒望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眼底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她轻轻将书放回书架,手指却不小心碰掉了案头的梧桐叶。
叶片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藏书楼里,格外清晰。
秋风从窗外涌入,卷起更多的梧叶,它们在空中飞舞、盘旋,最终缓缓落下。
就像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心意,那些注定无果的情愫,在这个立秋之日,悄然埋下了遗憾的伏笔。
沈清辞背对着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慌乱。
他知道,这场相遇,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旧梦。
而庭院里的梧桐,还在一片一片地飘落,直到铺满整个庭院,直到秋尽冬来,直到所有的念想,都随着落叶,埋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