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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宫”并不真的是宫殿。
它隐在霓城北麓一片珍贵的原生林深处,从山脚下唯一的路口开始,每隔百米就有一道看似朴素、实则需要三重验证的自动关卡。
车道蜿蜒向上,两侧林木在特意调暗的路灯下显出幽深的轮廓,隔绝了山下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等车停在一扇厚重的、仿古铜色金属大门前时,周遭已静谧得只能听见风穿过松针的沙沙声,以及自己血液流经耳膜时,那被放大了的、沉闷的鼓动。
江凛月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晚秋山间的空气清冽刺骨,瞬间激得她皮肤起了一层细栗。
她身上穿着朱志鑫让人送来的礼服——并非马嘉祺偏爱的那种凸显身段的亮色绸缎,而是一袭烟灰色的丝绒长裙。
颜色极暗,剪裁极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只有流畅的线条从锁骨一路蜿蜒至脚踝,像一道沉默的、优雅的阴影。
秀发被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耳畔那两点碎钻,是江凛月今天全身唯一的亮色,冷而微渺。
这身装束,不像去赴一场权贵的私宴,倒像是去参加一场寂静的葬礼。
送她来的车无声滑走。金属大门悄然向两侧打开,里面并非金碧辉煌的厅堂,而是一段延伸向内的石板路。
两侧引着地灯,暖黄的光晕染着湿漉漉的石面,尽头隐约可见一栋低矮的、线条简洁的现代建筑,大片玻璃幕墙映出室内温润的灯光和摇曳的树影。
一个穿着黑色中式立领制服、面容平凡到过目即忘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微微躬身:“江小姐,请随我来。”
他的声音也平淡得像白开水。
江凛月跟在他身后,高跟鞋踩在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嗒、嗒”声。
她能感觉到暗处有不止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评估的,审视的,不带任何感情。这里的安全级别,远非“云巅”会所可比。
丁程鑫的领地,连空气都带着某种紧绷的秩序感。
穿过一道自动感应的玻璃门,室内的暖气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像是沉香与旧书卷交织的味道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挑高惊人的宽阔空间。
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一个私人博物馆与茶室的结合体。一侧是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山林夜色;另一侧则是顶天立地的深色木制书架,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典籍和文件盒。
中间区域摆放着几组低矮的沙发,面料是厚重的深蓝色天鹅绒。灯光被精心设计过,主要光源来自书架上方隐藏的灯带和几盏落地纸灯,光线柔和而集中,将房间的大部分区域留在一种富有安全感的昏暗之中。
丁程鑫就坐在主位的沙发上。
他看起来比电视新闻里更加清瘦一些,穿着熨帖的深灰色羊绒衫,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手里拿着一卷线装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投过来。

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和,却让江凛月脊椎微微发凉。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沉淀下来的、洞悉一切般的平静,仿佛你还没开口,他已经看穿了你所有的来意、伪装和恐惧。
“丁委员长。”引路的男人低声通报后,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
丁程鑫“江小姐,请坐。”
丁程鑫放下书,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学者般的温文。
江凛月“打扰您了,丁委员长。”
江凛月依言坐下,姿态是精心训练过的恭谨与松弛的结合体。她垂下视线,落在面前的矮几上。上面放着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茶汤澄黄,热气袅袅。
丁程鑫“山间夜寒,喝杯热茶。”
丁程鑫亲自执壶,为江凛月斟了一杯。动作不急不缓,行云流水。
丁程鑫“听马议员提过几次江小姐,今日一见,气质果然不凡。”
江凛月“您过奖了。”
江凛月双手接过茶杯,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茶香清幽,是顶级的岩茶。
江凛月“是马议员谬赞,也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了您的清静。”
丁程鑫“谈不上打扰。”
丁程鑫笑了笑,笑意却未深入眼底
丁程鑫“我这个人,闲暇时喜欢读读书,听听曲,也喜欢和有趣的年轻人说说话。马议员说江小姐对古典音乐和东方哲学颇有见解?”
江凛月的心沉了沉。马嘉祺确实在她面前卖弄过一些粗浅的相关知识,她也顺着他附和过几句。
但这显然是丁程鑫的试探,他想知道,她究竟是徒有其表的花瓶,还是真的具备能够与他进行“平等”对话的素养——哪怕这平等只是表象。
江凛月“略知皮毛,不敢在您面前卖弄。”
她谨慎地回答,抿了一口茶,清苦回甘
江凛月“只是觉得,有些古老的智慧,放在今天看来,依然能照见人心。”
#丁程鑫“哦?”
丁程鑫似乎有了点兴趣,身体微微前倾
#丁程鑫“比如?”
江凛月抬起眼,目光掠过他身后书架上一排排厚重的《资治通鉴》、《贞观政要》,轻声说
江凛月“比如《韩非子》里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真正的力量,往往源自最基础的积累和最深刻的洞察,而非浮于表面的喧嚣。”
这是朱志鑫曾对她说过的话,在他熬夜研读那些晦涩古籍的时候。
他说,霓城的政客们大多只读现代管理学、演讲术,却忘了这片土地权力游戏的根,深扎在千年前的典籍里。
丁程鑫镜片后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
丁程鑫“那么江小姐认为,在今天的霓城,什么是‘州部’,什么是‘卒伍’?”
这个问题更加深入,无疑也更加危险。
江凛月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她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细微的冷汗。
这不是风花雪月的调情,这是一场无形的考核。答得好,或许能赢得一丝继续坐在这里的资格;答得不好,或者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见解”,她可能连这扇门都走不出去。
江凛月“我认为,”
她慢慢开口,声音保持着一贯的轻柔,却努力注入一丝清晰的思考痕迹
江凛月“‘州部’可以是任何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职位、一条不起眼的人脉、一份不起眼的数据。而‘卒伍’……或许是人心向背,是那些最终会被写入历史,却最初无人注意的‘势’。”
她没有说得太具体,也没有引用任何可能暴露立场的事件,只提供了一个抽象的、安全的框架。
丁程鑫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忽然轻轻笑了起来。这次,笑意似乎真切了一些。
丁程鑫“很有意思的见解。”
他重新靠回沙发背,端起自己的茶杯
丁程鑫“马嘉祺倒是舍得。放你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不怕你看到太多?”
来了。这才是今晚真正的核心。他要知道她和马嘉祺的关系本质,要评估她的忠诚度,或者说,可利用度。
江凛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混杂着无奈与认命的苦涩笑意,微微偏过头,望向窗外浓黑的夜色。
江凛月“我这样的人,能看到什么?又能记住什么?不过是想寻一处安身之所,得一点庇护罢了。马议员……待我不薄。”
#丁程鑫“庇护……”
丁程鑫咀嚼着这个词,点了点头,
#丁程鑫“确实。在霓城,没有庇护,美丽往往是一种灾难。”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江凛月心底泛起寒意。他太清楚了,清楚像她这样的女人生存的法则。
丁程鑫“那么,”
丁程鑫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丁程鑫“你觉得朱志鑫议员,是个怎样的人?”
江凛月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心脏像是被冰锥刺中,尖锐地疼了一下,又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她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遮掩住眼底可能泄露的情绪。
江凛月“朱议员……”
她斟酌着词句
江凛月“年轻有为,才华出众,在国会里风评很好。听说……背景也很干净。”
她用了和马嘉祺类似的评价,以示自己并无特别关注。
#丁程鑫“干净?”
丁程鑫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丁程鑫“是啊,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有时候,白纸才最让人好奇,上面最终会写下什么。”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了近期国立交响乐团的一场演出,又看似随意地问了问江凛月对几幅拍卖行天价古画的看法。
江凛月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既不能显得无知,又不能过分显露聪明。
她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惊心动魄,面上却始终维持着得体的、略带拘谨的微笑。
时间在看似闲适的对话中悄然流逝。丁程鑫没有再提及任何敏感话题,也没有任何逾越的举止。
他甚至没有留她用饭,只是在茶过三巡后,温和地说
丁程鑫“今晚和江小姐聊天很愉快。山路难行,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江凛月“谢谢丁委员长。”
江凛月起身,行礼告辞。
走出那栋玻璃房子,重新踏上冰冷的石板路时,山风一吹,她才惊觉贴身衣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坐进等候的车里,车窗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才允许自己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屈辱。
她又一次通过了“检验”,被贴上了“可用”的标签。
就像一件物品,被前一个主人展示、夸耀,然后送到下一个更有权势的买家面前,等待估价和交割。
车子无声地下山。霓城璀璨的、令人窒息的灯火再次映入眼帘,由远及近,逐渐填满整个视野,将那片刻山间的清冷与死寂彻底淹没。
江凛月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她睁开眼,屏幕上跳出来自朱志鑫的消息,依旧简洁:
「如何?」
她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敲下回复:
「顺利。」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偏过头,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永不停歇的霓虹光影。那些斑斓的色彩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里,却照不进丝毫暖意。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而她这条命,这具皮囊,这场无望的爱,在这座永不餍足的城市里,又能辗转、易手到几时呢?
车子汇入山脚下汹涌的车流,像一滴水融入欲望的洪流,转眼不见踪迹。只有山林深处,“琉璃宫”的灯光,依旧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亮着一点孤绝而冷寂的光。
「本章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