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浸湿的灰布,沉甸甸地覆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枝叶间透出几分萧索。我攥着那张印有“录取通知书”的纸,脚步踩在田埂上,细碎的月光随着我的动作微微颤动,像洒了一地的银屑。风里裹着晚稻的清香,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味道仿佛从爷爷奶奶的衣襟里钻出来,钻进我的鼻尖。
院门口的石墩上,爷爷的锄头还搁在那里,木柄被手掌磨得光滑发亮,上面黏着几块未干的泥渍。灶台前,奶奶正蹲着烧火,火苗舔舐着柴薪,映得她的白发如同撒了一层薄雪。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猛地回过头,眼里像是被点燃了一簇火苗,瞬间又黯淡下去,只剩下湿润的光。
“囡囡回来啦。”她的声音沙哑微颤,伸出的手想去接那张纸,指尖却抖得厉害,像风中摇摆的枯枝。
堂屋里传来缓慢的脚步声,爷爷捏着旱烟杆踱出来,烟锅子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像一颗孤独的星子挂在夜空。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一块被雨水泡软的老树皮。他的目光落在通知书右上角的那串数字上,刺眼的金额,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那是这个家半年的收成。
饭桌上摆满了菜,煎得金黄的鸡蛋、炖得软烂的土鸡、还有我最爱吃的炒蚕豆,香气弥漫开来。奶奶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自己却只扒拉了几筷子米饭,嘴角挂着笑,眼角却蓄满了泪。“多吃点,这是你爱吃的。”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似的。
爷爷喝了两杯米酒,话比平时多了些,“囡囡有出息啊,以后要去大城市了。”他说完,放下酒杯,转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一个褪了色的红布包,布料的边角已经起毛,显得格外旧。他一层层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钞票,十块、五块,甚至还有很多一毛两毛的硬币。那些钱堆在一起,像闪着微光的碎片。“这是我和你奶奶攒的,你拿着。”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滑落。我知道这笔钱的来历。爷爷的腰不好,却天天扛着锄头下地干活,日复一日,脊背越来越弯;奶奶的手指因风湿肿胀,却依然天不亮就起来纺线,一双裂口纵横的手搓出无数捆棉线,再拿到集市上去换钱。这些硬币是她从油盐酱醋里省下来的,是一分一分抠出来的血汗。
“爷爷,我不要。”我把布包推回去,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傻孩子。”奶奶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松树皮,却异常温暖,“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喜事,我们砸锅卖铁也得供你。”
爷爷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到他肩膀微微颤抖。“到了城里要好生读书,别惦记家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缺钱了,写信回来,我和你奶奶还能动。”
眼泪再也止不住,像断线的珠子砸在布包上。那些钞票沾了我的眼泪,也沾满了他们的血汗。
开学那天,爷爷执意送我去车站。他扛着行李走在前面,脚步蹒跚,腰弯得像一张弓。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到了车站,他把行李递给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塞到我手里。“这是你奶奶给你炒的蚕豆,路上吃。”他说,“在学校别饿着,按时吃饭。”
火车启动时,我看见他在月台上挥手,身影渐渐变小,模糊成一道剪影。风撩起他的衣角,像展翅的老鸟。我一直盯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尽头。
大学的日子很忙,上课、读书、打工填满了每一天,很少有机会回家。每次打电话回去,奶奶总是在电话那头说:“家里都好,你别惦记。”爷爷则会抢过话筒,大声喊:“囡囡,好好照顾自己,缺钱就说!”
直到那个冬天放假回家,我才发现爷爷的腰更弯了,走路需要拄拐杖。奶奶的风湿加重,手指肿得像胡萝卜,连筷子都握不稳。
那晚,我听见他们在里屋低语。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老头子,你的腰还疼吗?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爷爷长叹一声:“看什么看,浪费钱。囡囡的学费还没攒够呢。”
“可是……”
“别可是了。”爷爷打断她,“只要囡囡能好好读书,我这点疼算什么。”
眼泪无声滑下,浸湿了枕巾。我才明白,为了供我读书,他们省吃俭用,生病了也不愿去医院,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我。
大二那年,爷爷的腰病恶化,最终倒下了。我赶回家时,他正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我,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努力伸出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囡囡……”他的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好好学习……”
我握住他的手,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而沉重。“爷爷,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他笑了笑,眼角流淌下两行泪。那是我第一次见爷爷哭。
爷爷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离开了。他走时手里攥着我小时候给他画的画,画中的爷爷腰板挺直,笑容满面。
奶奶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常坐在院子里看着爷爷的锄头发呆。我知道,她心中的那盏灯灭了。
毕业后,我留在大城市工作,每次回家都会给奶奶带许多东西。她却总是摇头说:“囡囡,别乱花钱,我什么都不缺。”
去年冬天,奶奶也走了。她离世时很安详,手里攥着爷爷的照片。
我将爷爷奶奶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那里可以望见他们一生劳作的田野和那条熟悉不过的田埂。
清明节那天,我回老家为他们扫墓。老槐树枝叶沙沙作响,宛若他们在低声说话。我蹲在墓碑前,放上一束菊花,轻声说道:“爷爷,奶奶,我回来看你们了。”
风里依旧飘着晚稻的清香,和许多年前一样。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爷爷扛着锄头,奶奶提着竹篮,他们站在田埂上冲我微笑,像两盏永不熄灭的灯火。
眼泪又一次涌出。爷爷奶奶从未离开过我,他们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走过的每一条路,看过的每一处风景中。他们用一生的辛劳点亮了一盏属于我的灯——那盏灯,叫亲情,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