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北境,有山名“闇”。
此山非天地自然所钟,乃古战场怨气淤积、地脉偏移所生。终年不见曦月,唯有铅灰色瘴云低垂,压着墨绿色的林涛。瘴疠弥漫处,邪祟滋生,寻常鸟兽绝迹,唯有一些喜阴嗜秽的妖物精怪,将此地视为乐土。
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正无声穿行于这片被诅咒的山林间。
他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雪白道袍,外罩同色大氅,背负一柄以旧绳结为穗的桃木古剑。衣袂拂过沾满暗沉苔藓的嶙峋怪石,却不染半分污浊。面容是年轻而清俊的,眉宇间却凝着一层远超出年龄的沉静与疏淡,仿佛山巅经年不化的积雪,又似古潭深寂无波的水。
正是游历四方、除祟卫道的年轻道长,云谏。
越往山林深处,空气越是凝滞。腐叶与某种甜腥气息混合在一起,吸入肺腑,带着刺痛灵魂的寒意。四周的雪松姿态扭曲,树皮剥落处,渗出暗红近黑的树脂,宛如陈年血泪。
云谏的脚步忽然停住。
前方,一片较为开阔的林间空地,雪——此地高寒,虽瘴气重,但林间背阴处仍有终年不化的残雪,被浸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褐色。几株粗壮的雪松拦腰折断,断口处焦黑,残留着狂暴的妖力与凌厉剑气的痕迹——显然是不久前才经历了一场恶斗。
空气中弥漫的,除了魇兽特有的、令人神魂昏沉的腥甜,还有另一股更加隐晦、却让云谏心口莫名一悸的气息。
他微微蹙眉,指尖拂过桃木剑冰凉的剑身。那只盘踞此地、祸害过往生灵的千年魇兽,已被他追踪三日,并于半个时辰前,在此地以精纯雷法配合剑气,彻底诛灭,魂飞魄散。
此刻,妖气正在缓慢消散。
但……似乎消散得太“干净”了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了某些关键的部分。
就在云谏凝神感知的刹那,一阵极轻微、仿佛幼兽呜咽般的吸气声,飘入他耳中。
声音来自空地边缘,一株尤为古老、树冠如盖的雪松之下。
云谏目光移去,瞳仁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里蜷着一个人。
一个少年。
他裹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沾着尘土和暗色污迹的旧道袍,衣摆凌乱地拖在染血的雪地上。身形清瘦得惊人,仿佛林间一缕随时会散去的薄雾,或是被狂风摧折的细竹。墨黑的长发未束,如同泼洒开的浓墨,又似晕染了一大滩陈年的血,蜿蜒铺散在雪与污浊之间。
他抱着双膝,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细微地颤抖着。直到云谏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才仿佛受惊般,缓缓抬起头来。
刹那间,云谏撞入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金色,像是将冬日最澄澈的日光凝在了眼底。此刻,这双金色的眼眸映着林间稀疏惨淡的雪光,盛满了惊惶无助的水色,长而密的睫毛被泪水濡湿,沾在苍白的肌肤上。一种非人的、惊心动魄的美丽,带着脆弱易碎的妖异感。
“道……道长……”
少年开口,声音微哑,带着泣音和幼兽般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透着极致的恐惧与祈求。
“救救我……”
云谏站在原地,山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角,猎猎作响。
灵台一片清明。他的感知无比明确地告诉他:此地方圆十里,除他之外,已无任何活物的生机。方才诛灭魇兽后,那冲天而起的血腥与妖气纠缠的漩涡中心,理应空无一物。
这个少年,出现得诡异绝伦。
理智在尖锐地预警,让他握紧剑柄,周身清冽的灵气无声流转,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可是……
目光触及少年淡金色的眼眸,云谏的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细密的、熟悉的抽痛。那痛楚很轻,却瞬间穿透了所有理智的防御,仿佛一根埋藏了许久的针,被轻轻拨动。同时,一些破碎模糊的画面在脑海深处急速闪过——炽烈的光,绝望的呼喊,一个温暖的怀抱,还有……一抹模糊的金色影子。
太快了,快得抓不住任何清晰轮廓,只留下心头空落落的钝痛,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的牵引。
少年——云淮,仰着脸,任由泪水滑过下颌,滴落在染血的旧道袍上。他望着云谏,眼神纯净而依赖,如同迷失在暴风雪中的雏鸟,终于看见了唯一可能栖息的枝头。
他在赌。赌那一缕深植魂魄的感应,赌那枚鳞玉的共鸣,赌他跨越生死重塑的这副皮囊,是否能再次触动神明记忆深处最柔软的那一丝涟漪。
沉默在林间弥漫,只有风穿过扭曲松枝的呜咽。
片刻,云谏终是抬步,缓缓走了过去。
他在云淮面前蹲下,雪白的大氅下摆拂过污雪。他没有立刻去碰触对方,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扫过他过于苍白的脸、不合身的旧道袍、以及那双盛满惊惶的金色眼睛。
然后,云谏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雪白蓬松、纤尘不染的鹤氅。
带着体温的柔软织物,带着云谏身上特有的、清冽如雪后松针般的淡香,轻轻覆在了云淮单薄颤抖的肩上,将他整个人裹住,隔绝了山林间的阴寒与污秽。
“能起身么?”云谏问。他的声音如同山涧流淌的清泉,质地冷冽,但此刻问出的话语,却带着一种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温和。
云淮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靠近惊住了,他瑟缩了一下,随即,淡金色的眼眸里迅速积聚起更多水光,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受宠若惊的、巨大的依赖和委屈。他尝试动了动,却虚软地晃了一下,仿佛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已耗尽。
“我……我没力气……”他小声说,声音闷在鹤氅柔软的绒毛里,愈发显得可怜。
云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是常年握剑的手,却意外地温暖。
云淮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冰凉纤细的手指怯生生地、却又无比精准地,蜷缩进云谏温热的掌心。那指尖的寒意,让云谏微微一顿。
借着云谏搀扶的力道,云淮“勉强”站起,身体虚软地晃了晃,几乎半倚在云谏臂弯里。他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足以翻江倒海、令日月失色的汹涌暗潮与近乎贪婪的眷恋。
找到了。
他的神明,他唯一的萤火,他耗费无尽岁月、承受剥鳞抽筋之痛、逆着生死轮回的洪流,终于再度触碰到的……温暖之源。
云谏扶稳他,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和少年身上淡淡的、奇异的气息——并非妖气,而是一种更清冽古老,让他心口微悸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他目光扫过少年空空如也的双手和周身,最后落在他被旧道袍遮掩的颈间——那里似乎隐约有个极小的突起。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稳稳地支撑着怀中看似柔弱无骨的少年,温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嗯……”云淮小声应着,将脸往柔软的鹤氅里埋了埋,姿态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两人相携,缓缓走向林外。
云谏不知,就在他身后,那片浸透魇兽之血的空地上,最后一缕正在消散的、属于千年魇兽本源妖力的灰烬,在他转身的瞬间,被一缕无形无质、却尊贵强悍到令山林死寂的意念,轻轻一捻,彻底化为虚无,再无痕迹可循。
他更不知,自己贴颈佩戴的那枚自幼不曾离身、据说是师门重宝、能辟百邪的龙鳞状羊脂玉坠,在衣衫之下,正隔着冰冷的玉体,传来只有紧贴着他的云淮才能清晰感知的、微不可查却连绵不绝的、滚烫的共鸣与哀泣般的震颤。
那是他前世魂飞魄散之际,强行从濒死本体心口逆鳞处,剥离最后一口心头精血与一缕不灭心魂,凝成的护身符。
如今,正紧紧贴着他转世心口的温度,隔着血肉与时光,无声嘶喊着跨越生死的思念与守护。
雪,不知何时又细碎地飘落下来,覆盖了来时的足迹,也轻轻落在云谏未戴兜帽的发间肩头,落在他搀扶着的那位披着他鹤氅的“柔弱”少年身上。
仿佛一场温柔而无言的覆盖,将方才的血腥、诡异与试探,暂时掩埋于纯白之下。
前路山林幽邃,瘴雾弥漫。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