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义勇没有再闹。
他被蝴蝶忍安置回床上,胸口的新伤叠着旧疤,狰狞得像一道爬在皮肉上的黑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处伤口,疼得他浑身发颤。可他没再喊疼,也没再说一句话,连眼珠都懒得转动一下,仿佛连这点力气,都被抽干了。
房间里的窗被关得严实,厚重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将春日里暖融融的阳光和簌簌飘落的紫藤花瓣,全都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混杂着陈旧被褥的霉味,呛得人鼻腔发堵。炭治郎端来温热的粥,白瓷碗里盛着熬得软烂的小米粥,上面飘着几粒青翠的葱花,是富冈义勇从前偶尔会吃的口味。少年搬了张矮凳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吹了又吹,直到那勺粥的温度变得温热适宜,才递到富冈义勇的唇边。
“富冈先生,”炭治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去,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些,像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喝点粥吧,忍小姐说你胃里空着,伤口好得慢。”
富冈义勇躺在那里,面朝着墙壁,被子被他攥得死紧,连头带脸都蒙在里面,只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上面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勒痕。炭治郎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飘进他的耳朵里,轻得像一缕烟,抓不住,也留不下。他死死闭着嘴,牙关咬得发酸,唇瓣干裂得起了皮,渗着星星点点的血丝,却连动都不肯动一下。
那勺粥就悬在他的唇边,热气一点点消散,最后变得冰凉。
炭治郎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滚烫的泪珠砸在白瓷碗的边缘,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抬手抹了把脸,把眼泪憋回去,又舀起一勺粥,重新吹热,再一次递过去:“富冈先生,就喝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到最后几乎成了哀求。
床上的人依旧纹丝不动,蒙在被子里的身体连一丝颤抖都没有,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
炭治郎看着他这副模样,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闷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从前,想起无限城决战的时候,富冈义勇握着日轮刀挡在他身前,刀光凛冽,劈开漫天血雾;想起富冈义勇教他水之呼吸第十型·生生流转时,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难得地泛起一丝波澜;想起富冈义勇坐在紫藤花架下,看着花瓣飘落,眼底藏着的、连他都读不懂的悲伤。
那时候的富冈先生,虽然沉默,虽然疏离,可他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不像现在,像一口枯井,死寂,荒芜,连一丝涟漪都荡不起来。
炭治郎的手猛地一颤,勺子里的粥洒了出来,落在富冈义勇的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淡黄色的渍。少年慌慌张张地放下碗,想去擦,指尖刚触到被子,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蝴蝶忍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药碗里腾起袅袅的热气,散发出苦涩的味道。她的脸色比富冈义勇好不了多少,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原本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地垂在脸颊边。她看着床上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又看了看蹲在床边、眼圈通红的炭治郎,眼底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
“炭治郎,你先去休息吧。”蝴蝶忍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来守着他。”
炭治郎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忍小姐,富冈先生他……他什么都不肯吃……”
蝴蝶忍走过去,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动作轻柔:“我知道。你已经守了他两天两夜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垮掉的。听话,去睡一会儿。”
炭治郎咬着下唇,目光落在富冈义勇蒙着被子的背影上,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他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房间里昏暗一片,床上的人静悄悄的,像一块沉寂的石头。
炭治郎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他吸了吸鼻子,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蝴蝶忍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她在炭治郎坐过的那张矮凳上坐下,目光落在富冈义勇蒙着被子的背影上,久久没有说话。
空气里静得可怕,只剩下药汁蒸腾的声响,和富冈义勇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蝴蝶忍伸出手,想去掀开那床厚重的被子,指尖刚触到布料,就感觉到被子里的人,猛地瑟缩了一下,像是一只受惊的困兽,把自己缩得更紧了。
蝴蝶忍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那团微微颤抖的被子,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富冈义勇刚被送进蝶屋的时候,浑身是血,气若游丝,胸口的伤口深可见骨,连呼吸都带着血沫。那时候她以为,他撑不下去了。可他偏偏撑住了,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回来了。
她以为,活着,就有希望。
她以为,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痕。
她以为,只要她和炭治郎守着他,陪着他,他总有一天能走出来,能重新抬起头,看看窗外的阳光,看看漫山遍野的樱花。
可她错了。
错得离谱。
富冈义勇的心,早就死了。
死在了终末之峡那场漫天风雪里,死在了锖兔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
活着的,不过是一具拖着残破躯壳的行尸走肉。
蝴蝶忍缓缓收回手,端起那碗药汁,药汁的苦涩味弥漫在鼻尖,呛得她眼睛发酸。她看着被子里那团瘦得几乎脱了形的身影,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风:“富冈义勇,我知道你听得见。”
被子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你胸口的伤,要是再不愈合,就会发炎,会化脓,会疼得你生不如死。”蝴蝶忍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你不吃不喝,是想把自己活活饿死,活活渴死吗?”
“你以为这样,就能解脱了?”
“你错了。”
“饿死的过程,比一刀刺穿心脏,要痛苦百倍,千倍。你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模糊,看着自己的力气一点点消失,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是最怕疼吗?富冈义勇。”
被子里的人,依旧没有动静。
可蝴蝶忍却看见,那团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的笑:“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对得起锖兔了?你是不是觉得,你死了,就能去见他了?”
“可你想过吗?锖兔要是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有多心疼?”
“他拼了命护着你,不是让你这样作践自己的!”
蝴蝶忍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怒意。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看着那团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被子,看着那处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脊背,忽然就泄了气。她把药碗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富冈义勇,求你了,别这样折磨自己,也别这样折磨我们……”
“你看看我们,看看我和炭治郎,看看不死川,看看那些在乎你的人……你要是真的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房间里,依旧一片死寂。
只有蝴蝶忍压抑的哽咽声,和被子里那团身影,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声。
不知过了多久,蝴蝶忍擦干眼泪,站起身。她走到窗边,拉开了一条窗帘的缝隙。
春日的阳光,像一道金色的溪流,顺着缝隙涌了进来,落在地板上,映出一小片明亮的光。窗外的紫藤花还在落,淡紫色的花瓣像雪一样,簌簌地飘着,落在窗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蝴蝶忍看着那片明亮的光,看着窗外飘落的花瓣,轻声说:“樱花开了。就在山下,漫山遍野的,粉粉的一片,可好看了。”
“你和锖兔不是说过,要一起去看樱花的吗?”
她的话音落下,身后的被子,猛地停滞了一下。
然后,那团蜷缩的身影,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黑暗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蝴蝶忍没有回头。
她只是看着窗外那片淡紫色的花海,看着阳光一点点漫进来,照亮房间里的尘埃。
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富冈义勇依旧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吃,不喝,不说话。
蝴蝶忍和炭治郎轮流守着他,每天把粥和药端进来,又原封不动地端出去。药汁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粥馊了又换,换了又馊。房间里的药味越来越浓,几乎压过了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死川实弥来过几次。他每次来,都阴沉着脸,站在床边,盯着那团被子,一言不发。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像是想冲上去把富冈义勇从被子里揪出来,揍醒这个浑浑噩噩的家伙。可他每次都只是站着,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总会留下几包伤药,和一些补血的药材。
没有人知道,他转身之后,眼底的红。
第七天的时候,富冈义勇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
他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胸口的起伏浅得几乎看不见。蝴蝶忍给他把脉的时候,指尖触到他的手腕,只感觉到一片冰凉,脉搏微弱得像一根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蝴蝶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手忙脚乱地拿出银针,刺入他的穴位,又手忙脚乱地给他喂药。这一次,富冈义勇没有反抗,牙关松得厉害,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淌下去,浸湿了枕头。蝴蝶忍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的药渍,看着他那张瘦得脱了形的脸,眼眶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炭治郎跪在床边,握着富冈义勇那只冰凉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富冈先生!你醒醒啊!你别睡了!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富冈义勇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他的意识,像是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混沌,模糊。耳边的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听得不真切。胸口的疼,依旧密密麻麻的,可他已经麻木了,连疼的感觉,都变得迟钝。
他好像,又看见了狭雾山的雪。
漫天飞雪,落了满世界的白。练剑场的木刀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锖兔站在雪地里,朝他伸出手,笑容清朗朗的,像春日里的光。
“义勇,来比剑啊。”
富冈义勇想伸出手,想抓住那个少年的手,可他的手,却重得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
“锖兔……”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好累……”
“我走不动了……”
锖兔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走到他面前,轻轻抬手,擦掉了他眼角的泪。少年的指尖温热,带着熟悉的温度,像极了很多年前,他摔倒在雪地里,锖兔也是这样,伸手将他扶起来。
“义勇,”锖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活下去。”
“活下去……”
“为什么……”富冈义勇的眼泪,汹涌而出,“活着太疼了……”
“疼也得活着。”锖兔的声音,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你答应过我的,要一起去看樱花的。”
樱花……
富冈义勇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是啊。
他答应过的。
答应过锖兔,等雪化了,就一起去看漫山遍野的樱花。
可后来,雪化了,樱花开了,他却再也等不到那个陪他看樱花的人了。
“我做不到……”富冈义勇哽咽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做不到……”
他连刀都握不住了。
他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了。
他怎么配,活着?
锖兔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义勇,别再折磨自己了。”
“那些在乎你的人,会心疼的。”
在乎他的人……
蝴蝶忍的眼泪。
炭治郎的哭声。
不死川实弥泛红的眼眶。
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闪过,清晰得可怕。
富冈义勇的胸口,猛地一疼。
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的意识,在黑暗里,一点点下沉。
耳边的哭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他好像,听见了樱花飘落的声音。
簌簌的,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
不知过了多久,富冈义勇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眼。
视线一片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白雾。他眨了眨眼,白雾渐渐散去,映入眼帘的,是蝴蝶忍那张布满血丝的脸,和炭治郎哭红的眼睛。
房间里的窗帘,被拉开了一半。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暖得惊人。窗外的紫藤花,还在簌簌地落,淡紫色的花瓣,飘进窗里,落在他的枕头上。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樱花的香气。
富冈义勇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他吐出的字眼,破碎又沙哑,轻得几乎听不见。
“樱……花……”
蝴蝶忍和炭治郎,同时愣住了。
他们看着富冈义勇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看着那双眼底,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芜,而是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波澜。
蝴蝶忍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捂住嘴,不敢出声,怕惊扰了这个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的人。
炭治郎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死死攥着富冈义勇的手,哽咽着喊:“富冈先生!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富冈义勇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窗外的阳光,明媚得晃眼。远处的山,一片粉白,像是被染上了一层胭脂。
樱花开了。
漫山遍野的,开得正盛。
富冈义勇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释然,没有解脱,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看着窗外那片粉白的花海,看着飘落的樱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雪。
他知道。
他终究还是,没能死成。
这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还在继续。
没有尽头。
窗外的风,又起了。
樱花簌簌地落,像一场无声的,永无止境的葬礼。
葬礼的主角,是他。
一个,连死都死不了的,富冈义勇。
窗外的樱花还在簌簌飘落,粉白的花瓣沾着暖融融的春日阳光,飘进窗棂落在富冈义勇的枕头上,像一层轻薄的雪。他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凝望着窗外那片晃眼的粉白,瞳孔里映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却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炭治郎还在哽咽着,握着他那只冰凉的手不肯松开,蝴蝶忍正转身去拧湿毛巾,想擦去他额头渗出的冷汗。可就在这时,蝴蝶忍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的指尖触到了富冈义勇的额头。
滚烫。
那温度烫得惊人,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她指尖发麻。蝴蝶忍的心脏骤然一缩,她几乎是慌乱地伸出手,覆上他的脖颈,又探向他的手腕,那滚烫的温度顺着皮肤传来,烫得她浑身发冷。
“炭治郎!”蝴蝶忍的声音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快!拿体温计来!”
炭治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跌跌撞撞地跑去翻药箱。玻璃体温计被他慌乱地拿出来,磕磕绊绊地递到蝴蝶忍手里。蝴蝶忍抖着手,将体温计塞进富冈义勇的腋下,指尖触到他的皮肤时,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烧穿。
等待的那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炭治郎粗重的呼吸声,和蝴蝶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富冈义勇依旧躺在那里,眼睛半睁着,凝望着窗外的樱花,嘴唇干裂得渗着血丝,胸口的起伏浅得几乎看不见,可那滚烫的温度,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烧化。
终于,蝴蝶忍猛地抽出体温计。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刻度。
42度。
鲜红的数字刺得她眼睛生疼,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蝴蝶忍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体温计“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银色的水银珠子滚了一地,像一颗颗冰冷的泪。
“42度……怎么会……怎么会这么高……”蝴蝶忍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底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惨白。
炭治郎也看清了那个数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愣在原地,连哭都忘了。他看着富冈义勇那张烧得通红的脸,看着他眼睫上沾着的冷汗,看着他胸口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滚烫的温度下泛着不正常的红,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烧红的炭,闷得他喘不过气。
42度。
这是足以烧穿脑组织,足以夺走性命的温度。
可他不能死。
他绝对不能死。
蝴蝶忍猛地回过神来,像是疯了一样扑到床边,将柜子上所有的退烧药都扫到地上,手忙脚乱地翻找着酒精和冰袋。她找出酒精棉片,颤抖着撕开包装,蘸着酒精的棉片擦过富冈义勇的额头、脖颈、腋下,冰凉的酒精遇上滚烫的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阵白色的雾气。
富冈义勇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嘴唇微微张合,发出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呜咽,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蝴蝶忍和炭治郎的心上。
“富冈先生!你撑住!”炭治郎终于反应过来,他跪在床边,死死攥着富冈义勇那只滚烫的手,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砸在富冈义勇的手背上,却像是滴在了烧红的烙铁上,瞬间蒸发,“忍小姐一定会治好你的!一定会的!”
蝴蝶忍找出冰袋,裹上毛巾,敷在富冈义勇的额头上。冰袋的凉意似乎让富冈义勇稍微舒服了一些,他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一瞬,可紧接着,他又开始剧烈地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像是在承受着炼狱般的痛苦。
他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眼前的樱花渐渐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粉白,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他又看见了狭雾山的雪,漫天飞雪里,锖兔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少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喊着他的名字:“义勇……义勇……”
“锖兔……”富冈义勇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好疼……”
真的好疼。
骨头缝里像是钻进了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骨髓。胸口的旧伤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疼得他几乎要窒息。脑袋里像是有一把锤子在不停地敲,敲得他眼前发黑,意识涣散。
他想,就这样烧下去吧。
烧穿他的脑组织,烧断他的神经,烧尽他这残破的、毫无意义的生命。
这样,他就能解脱了。
就能去见锖兔了。
富冈义勇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解脱意味的笑。可这笑容刚浮上来,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沫,溅在雪白的枕头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刺得人眼睛生疼。
“富冈义勇!”蝴蝶忍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她死死按住他胸口的伤口,眼泪汹涌而出,砸在他的皮肤上,“你给我撑住!不准死!听见没有!不准死!”
她知道,他是在求死。
他是在借着这场高烧,逼着自己走向死亡。
可她不能让他死。
绝对不能。
蝴蝶忍转身冲进药房,将所有能退烧的药都找了出来,退烧药、消炎药、清热解毒的草药,她甚至顾不上剂量,一股脑地捣碎了,和着温水,一点点灌进富冈义勇的嘴里。富冈义勇死死闭着嘴,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淌下去,浸湿了他的衣领,可蝴蝶忍却不肯放弃,她捏着他的下巴,红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富冈义勇,你要是敢死,我就永远不让你见锖兔!”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劈进了富冈义勇混沌的意识里。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牙关也微微松动了。蝴蝶忍趁机将药汁灌了进去,药汁的苦涩味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他眼泪直流,胸口的伤口疼得他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炭治郎连忙拍着他的背,眼泪掉得更凶了:“富冈先生,忍小姐也是为了你好……你别恨她……”
富冈义勇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又闭上了,睫毛上沾着滚烫的泪水,脸色依旧通红,体温依旧高得吓人,可他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了一些。
蝴蝶忍瘫坐在地上,看着他那张烧得通红的脸,看着他胸口那道狰狞的疤痕,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她知道,这场高烧,是他对命运的最后一次反抗。
他想死死不了,想活又活不成。
这世间最残忍的酷刑,莫过于此。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樱花渐渐落尽,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富冈义勇的脸上,给他那张惨白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蝴蝶忍和炭治郎守在床边,一夜未眠,他们不停地换着冰袋,不停地擦着酒精,不停地喂着药,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底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富冈义勇的体温,终于降了一些。
40度。
39度。
38度。
直到最后,降到了37度。
正常的体温。
蝴蝶忍松了一口气,几乎是虚脱地跌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炭治郎也瘫坐在床边,看着富冈义勇那张渐渐恢复血色的脸,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富冈义勇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依旧模糊,可却能看清床边那两张疲惫不堪的脸,能看清蝴蝶忍眼底的红血丝,能看清炭治郎脸上未干的泪痕。他张了张嘴,喉咙依旧干涩得厉害,吐出的字眼,破碎又沙哑。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为什么不让他死。
为什么非要让他活着,承受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蝴蝶忍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眼底那片深入骨髓的绝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说些什么,想安慰他,想鼓励他,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能救他的命。
却救不了他的心。
富冈义勇的目光,再一次移向窗外。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洒在大地上。远处的樱花树,已经落尽了花瓣,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晨风中微微摇曳。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对富冈义勇来说,这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依旧没有尽头。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和那片未干的血渍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泪还是血。
窗外的风,又起了。
吹过光秃秃的樱花树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悲伤的葬礼。
葬礼的主角,是他。
一个,连死都死不了的,富冈义勇。
晨光漫过窗棂时,富冈义勇的指尖动了动。
不是求生的欲念,是昨夜烧得发昏时,蝴蝶忍捏着他下巴灌药的力道太狠,此刻下颌骨还泛着钝痛。他睁开眼,视线越过炭治郎耷拉在床边的脑袋——少年守了整夜,眼下泛着青黑,手里还攥着一块化了大半的冰袋。蝴蝶忍靠在门框上,浅紫色的发梢垂落肩头,握着药碗的手垂在身侧,指节泛白,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房间里弥漫着酒精和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盖过了樱花的淡香。富冈义勇缓缓偏过头,看向枕边那片干涸的血渍。红梅似的痕迹已经发黑,像一道刻在他骨血里的咒。
他的身体还很沉,高烧退去后,四肢百骸都透着散架似的酸软,唯独那股求死的念头,清醒得像淬了冰的刀。
炭治郎的呼吸轻了些,大概是梦到了什么,眉头皱了皱,嘴里喃喃着“祢豆子”。富冈义勇看着他,眼底没有波澜。他想起那年浅草的夜,炭治郎背着妹妹跪在地上,眼里的光比日轮刀的刃还亮。那时候他想,这样的光,真好。
可惜他没有。
他的光,早在狭雾山的雪地里灭了。
手指慢慢蜷缩,触到了枕下冰凉的硬物。是半截折断的日轮刀碎片。昨夜烧得意识混沌时,他攥着这碎片,想往手腕的动脉上划。可那时浑身抽搐的力道太猛,碎片刚划破一点皮肉,就被蝴蝶忍慌乱中拍落在地。后来她大概是怕了,把所有能伤人的东西都收走了,唯独这碎片,被他不知怎么又攥回了手里。
冰凉的碎片贴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富冈义勇的喉结滚了滚,缓缓抬起手。
他的动作很轻,轻得像窗外掠过的风。炭治郎还在睡,蝴蝶忍的呼吸依旧平稳。晨光落在他的手腕上,映出青色的血管,像埋在皮肤下的藤蔓。碎片的刃口抵住血管,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听见血液涌出的声音。
他的指尖在抖。
不是因为怕,是因为疼。高烧过后的身体太脆弱,稍微用力,胸口的旧伤就扯着疼,疼得他眼前发黑。可这点疼,哪里比得上心里的疼。
他想起蝴蝶忍红着眼睛说的那句话——“你要是敢死,我就永远不让你见锖兔”。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锁链,死死拴着他的魂魄。
锖兔。
这个名字在他心底滚过,带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雪天,少年穿着整齐的队服,朝他伸出手,笑着说“义勇,我们一起成为柱吧”。雪落在锖兔的睫毛上,像一层细碎的霜。
要是他死了,是不是真的见不到锖兔了?
要是他活着,又该怎么熬过这没有尽头的日子?
碎片的刃口已经划破了皮肤,一丝血珠渗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淌,滴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红。富冈义勇的呼吸顿住,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握着碎片的手垂了下去。
他闭上眼,眼泪无声地滑落。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光秃秃的樱树枝桠乱晃。炭治郎在梦里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手不经意间搭在了富冈义勇的手背上。
少年的手心很暖,像一团小小的火。
富冈义勇的手指猛地一颤,攥着碎片的力道松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下去手。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晨光越发明亮,照得房间里纤毫毕现。蝴蝶忍靠在门框上,缓缓睁开了眼。她看着床上那个蜷缩着的身影,看着他手腕上渗出的血珠,看着他攥着碎片的手死死抵在胸口,眼底的疲惫里,漫上一层绝望的潮。
她救了他的命。
可她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他的魂。
风穿过窗棂,带来一阵呜咽似的声响。像是谁在哭,又像是谁,在替他这场没尽头的酷刑,唱着一首悲伤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