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忍的视线落在富冈义勇那只攥得发白的手上,恍惚间,又看见那个飘着雪的冬日——那是富冈义勇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她这辈子最不敢回想的一场噩梦。
那时他刚从战场回来,左肋被鬼的利爪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伤口溃烂发炎,高烧烧了三天三夜。腐肉的腥气混着草药味弥漫在房间里,他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伤口渗血,染红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好不容易退了烧,人却清醒得吓人,那双总是蒙着一层冰霜的眼睛里,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都熄灭了。炭治郎被派去执行任务,她守在他床边,熬了安神的汤药,却被他抬手打翻,漆黑的药汁溅在床褥上,像极了狭雾山雪地里凝固的血。
他没说话,只是睁着眼望着窗外的雪,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冷霜。她以为他只是难受,却没料到,那是他在酝酿一场最决绝的奔赴。
深夜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鹅毛似的雪片扑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风卷着雪粒撞在玻璃上,像鬼哭狼嚎。她实在撑不住,趴在桌边打了个盹,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再睁眼时,床边已经空了。
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她疯了似的冲出去,赤脚踩在雪地里,冰冷的雪粒钻进脚心,冻得她骨头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恐慌来得撕心裂肺。她知道他要去哪里——后山的断魂崖,那是鬼杀队处决叛徒的地方,也是整个蝶屋视野里最高、最陡的崖壁,底下是万丈深渊,怪石嶙峋,摔下去的人,连尸骨都捡不回来。
雪夜的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脸,割得脸颊生疼。她跑得太快,肺里灌满了冰冷的空气,疼得像是要炸开。远远地,她看见那个单薄的身影,正一步步走向崖边。
富冈义勇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伤口的绷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渗着暗红的血,在雪地里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把他整个人裹进一片惨白里,像一尊快要被风雪冻僵的石像。他的脸色比雪还要白,嘴唇泛着青紫色,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可那双眼睛里,却燃着一簇决绝的火——那是求死的火。
“富冈义勇!”蝴蝶忍的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哭腔,“你给我站住!”
他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他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那一刻,蝴蝶忍才真正明白,他是真的不想活了。那些撞床沿、割手腕、绝食的举动,都只是他在试探死亡的门槛,而这一次,他是铁了心要跨过去,再也不回头。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雪地里太滑,她摔了好几跤,膝盖磕在冰冷的石头上,疼得钻心,手心被尖锐的石子划破,血渗出来,很快就和雪冻在了一起,黏腻的,冰冷的。她顾不上这些,只是跌跌撞撞地追,嘴里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喊着锖兔的名字,喊着那些能牵绊住他的一切。
“你敢死!我就把锖兔留给你的那把断刀,扔进崖底喂狼!”
这句话终于起了作用。
富冈义勇的脚步停住了。
他站在崖边,风雪卷着他的衣摆,猎猎作响。他的背影单薄得可怜,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落的叶子。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转过身。
蝴蝶忍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眼神。
空洞,死寂,没有一丝波澜,像是一具早已失去灵魂的躯壳。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混着风雪传过来,轻飘飘的,却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心里。
“那把刀……早就该和他一起葬在狭雾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里,是蚀骨的绝望。
蝴蝶忍的脚步顿住了,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喘不过气。她看着他,看着他站在崖边,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茫茫风雪,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富冈义勇突然朝着崖边又迈了一步。
他的半个身子已经悬在了崖外,冷风卷着雪粒灌进他的衣领,冻得他浑身发抖。他低头看着崖底的深渊,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想,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就能见到锖兔了,就能解脱了。
“富冈义勇!”蝴蝶忍疯了似的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扑向他。
她的指尖堪堪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刻,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拉力传来,差点被他一起拽下崖去。她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嵌进他的皮肉里,疼得他闷哼一声。她的另一只手胡乱地抓着,终于抓住了崖边的一丛枯草。枯草很脆,被她攥得咯吱作响,随时都可能断裂。
“放开我……”富冈义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哀求,“忍,放开我……”
“我不放!”蝴蝶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混着雪粒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我不会放你去死的!”
枯草的根茎在一点点断裂。
蝴蝶忍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她的力气几乎耗尽了。她看着富冈义勇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的绝望,看着他身后的万丈深渊,突然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你想想锖兔!”她嘶声喊着,声音都破了,“他那么想让你活下去!他那么想和你一起成为柱!你死了,他怎么办?你死了,他在地下都不会瞑目的!”
富冈义勇的身体猛地一颤。
锖兔。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碎了他眼底的平静。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着,眼前闪过那个雪天,锖兔朝他伸出手,笑着说“义勇,我们一起成为柱吧”。雪落在锖兔的睫毛上,像一层细碎的霜。
他的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就在这时,枯草的根茎彻底断裂了。
蝴蝶忍只觉得手里一空,心脏骤停。她眼睁睁地看着富冈义勇的身体往下坠,那一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不——!”
她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扑到崖边,却看见富冈义勇的身体被崖壁上的一棵歪脖子树挂住了。
他的腰撞在树干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伤口被撕裂,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树干。他疼得蜷缩起来,意识模糊,却死死地抓着树枝,指甲抠进树皮里,渗出血丝。
蝴蝶忍瘫坐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发抖。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差点让她窒息。她缓了好久,才颤抖着爬起来,顺着崖壁上的藤蔓,一点点往下滑。
崖壁很陡,布满了尖刺的石头,她的手掌和膝盖被划破了无数道口子,血和雪混在一起,疼得钻心。可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拼了命地往下爬,朝着那个挂在树上的身影爬去。
她终于爬到了他的身边。
富冈义勇已经失去了意识,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腰被树干硌出了一道深痕,伤口裂开,血汩汩地往外流,浸湿了他的里衣。他的手还死死地抓着树枝,手指僵硬得掰不开。
蝴蝶忍看着他,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自己的腰带,把他的身体固定在树干上,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草药,敷在他的伤口上。草药的刺痛让富冈义勇闷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着蝴蝶忍,眼神空洞,嘴里喃喃着:“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
蝴蝶忍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她看着他,看着他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坚持,都是一场笑话。可她还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能死。”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树上弄下来,背在背上。崖壁很陡,她背着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鬼门关徘徊。她的肩膀被他的重量压得生疼,伤口裂开,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雪地里,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风雪越来越大,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好几次差点失足摔下去。她咬着牙,死死地抓着藤蔓,嘴里反复念着:“富冈义勇,你撑住……撑住……”
富冈义勇靠在她的背上,意识昏沉,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颤抖,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体温。他的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她的肩膀上,冰冷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把他背回了蝶屋。
她把他放在床上,给他处理伤口,输血,喂药。她守了他三天三夜,直到他的脉搏渐渐平稳,才松了一口气。可当他醒来后,看着她的眼神,却充满了怨恨。
他说:“蝴蝶忍,我恨你。”
那三个字,像三把刀,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恨意,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说:“恨就恨吧。总比你死了好。”
从那以后,富冈义勇再也没有去过断魂崖。
可他寻死的念头,却从来没有断过。
他开始偷偷攒着草药,那些能让人昏迷的,能让人心脏骤停的。他把那些草药磨成粉,藏在枕头底下,藏在衣服的夹层里。他试过把药粉混在粥里喝下去,却被蝴蝶忍发现,逼着他吐了出来。他吐得撕心裂肺,胆汁都吐出来了,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试过用头撞墙,撞得头破血流,却被及时赶来的炭治郎拦住。炭治郎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喊着“富冈先生,你别这样”,他却只是麻木地看着天花板,任由眼泪滑落。
他试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直到身体脱水,意识模糊。蝴蝶忍撬开门,把他抬到床上,给他输液,他醒后,却拔掉针头,任由血往外流。
他试过无数种死法,每一次都离死亡那么近,却又被蝴蝶忍和炭治郎硬生生拉了回来。
他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兽,一次次地冲撞着笼子,却一次次地被撞得头破血流。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八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锁着他的魂魄。
蝴蝶忍的思绪被拉回现实,看着炭治郎怀里蜷缩着的富冈义勇,看着他手腕上渗出的血珠,看着他眼底的死寂,突然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她救了他的命,却毁了他的一切。
她像一个刽子手,用医术做刀,一刀刀凌迟着他的意志,逼着他在这人间炼狱里苟延残喘。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
富冈义勇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的颤抖却越来越剧烈。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点剥离身体,飘向那个有锖兔的地方。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那是解脱的笑容。
蝴蝶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冲过去,跪在地上,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指尖传来微弱的气流,让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却又沉得更厉害。
他没死。
他还活着。
还得继续承受这无边的痛苦。
炭治郎抬起头,看着蝴蝶忍泪流满面的模样,眼眶也红了。他说:“忍小姐,他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蝴蝶忍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富冈义勇会不会好起来。
她只知道,这场酷刑,还没有结束。
富冈义勇会一次次地寻死,一次次地被救回。他会在无数个夜晚,被狭雾山的雪惊醒,会在无数个黎明,看着手腕上的伤口发呆。他会活着,会痛苦,会在这人间炼狱里,日复一日地熬着,直到他的魂魄被折磨得支离破碎,直到他连锖兔的名字都记不清。
这才是最残忍的。
不是死。
是活着。
是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败,看着自己的意志一点点崩塌,看着自己在绝望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房间里的呜咽声,还在响着。
这场悲伤的戏,没有落幕的时候。
富冈义勇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眼角滑下一滴泪。
他还活着。
还在熬着。
熬着这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雨丝敲打着窗玻璃,像是在为他数着这漫无止境的、痛苦的时光。炭治郎抱着他的手臂越来越紧,少年的体温烫得他骨头疼,却烫不化他心底那片终年不化的雪。
蝴蝶忍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突然觉得,这世间最大的酷刑,从来都不是鬼的利爪,而是活着的绝望。
而她,亲手把这份绝望,刻进了富冈义勇的骨血里。
她缓缓蹲下身,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喉咙,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凄切得让人心碎。
蝶屋的药柜总是锁着的,可蝴蝶忍忘了,富冈义勇曾是斩鬼无数的水柱,他的指尖能精准握住日轮刀的命脉,自然也能撬开那把陈旧的铜锁。
那是个梅雨连绵的午后,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草药的苦涩。炭治郎被派去山下采购药材,蝶屋的庭院里,只有雨声敲打着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富冈义勇躺在藤椅上,脸色比檐角的青苔还要苍白。他的身体还没从跳崖的伤里恢复,腰侧的绷带渗着淡淡的血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牵扯筋骨的钝痛。
可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那是一种淬了绝望的光,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听着蝴蝶忍在隔壁房间研磨草药的声响,听着她脚步声渐远,去晾晒那些浸了雨的药草。然后,他撑着虚弱的身体,一点点挪到药柜前。手指触到铜锁的瞬间,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他用一根细铁丝,三下两下就撬开了锁。
药柜里,整齐地摆着一排排褐色的瓷瓶。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最底层的那个小瓶子上——那是蝴蝶忍用来毒杀恶鬼的药,无色无味,只需一点,就能让心脏骤停,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他的手指颤抖着,拿起那个瓶子。瓶身冰凉,像极了狭雾山雪地里的石头。他拔开瓶塞,一股微苦的气息漫进鼻腔。他没有犹豫,仰起头,将瓶里的粉末一饮而尽。
粉末滑过喉咙,带着一丝灼烧的痛感。他缓缓地躺回藤椅上,闭上眼睛。
真好。
他想。
这样,就不用再听见那些怨恨的声音,不用再看见锖兔倒在雪地里的模样,不用再被蝴蝶忍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拽回来,承受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他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先是指尖变得冰凉,然后是四肢,最后是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点点收紧,收紧。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模糊间,他好像看见了锖兔。少年站在狭雾山的樱花树下,朝他伸出手,笑容明亮得晃眼:“义勇,我们一起回家吧。”
“锖兔……”他喃喃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那是解脱的笑容。
蝴蝶忍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藤椅上的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色,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那个空了的药瓶,滚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富冈义勇!”
蝴蝶忍的声音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她疯了似的扑过去,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鼻息。
微弱的,几不可闻的气流。
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崩溃,又瞬间燃起一丝疯狂的希望。
她知道这种毒药的药性,发作极快,若不及时催吐解毒,不出半炷香,就会彻底断气。
她顾不上什么体面,跪在地上,死死地掐住富冈义勇的下颌,逼着他张开嘴。然后,她用手指,狠狠抠进他的喉咙。
“呕——”
富冈义勇猛地呛咳起来,胃里的东西混着血丝,一股脑地吐了出来。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意识被这股剧痛拽回了现实。他睁开眼,看见蝴蝶忍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看见她眼底的恐惧和绝望。
“为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破旧的风箱,“为什么又要救我……”
蝴蝶忍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的手指还扣在他的喉咙里,指尖沾满了他的呕吐物和血丝,可她浑然不觉。她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恨意和绝望,心像是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她连呼吸都在颤抖。
“你就这么想死吗?”她的声音发颤,带着一丝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死了,就能对得起锖兔吗?死了,就能对得起那些你救过的人吗?”
“我救过谁……”富冈义勇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那笑声里,满是自嘲和绝望,“我连锖兔都救不了……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活着,就是个笑话……”
他的身体还在抽搐,毒药的余劲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翻涌,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着他的内脏。他疼得蜷缩起来,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嶙峋的脊背。
蝴蝶忍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坚持,都像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她救了他的命,却把他推进了更深的地狱。
她手忙脚乱地拿出解药,撬开他的嘴,逼着他咽下去。解药的味道极苦,富冈义勇却像是没有味觉一样,任由她摆布。他只是睁着眼,空洞地看着屋檐上滴落的雨水,看着那些雨丝,像一道道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解药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可这暖意,却让他觉得更加痛苦。
他又活下来了。
又要继续承受这无边无际的折磨。
蝴蝶忍给他喂完解药,瘫坐在青石板上,浑身都在发抖。她看着富冈义勇,看着他眼底的死寂,突然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她想起姐姐香奈惠的脸,想起姐姐临死前,握着她的手说:“忍,要好好活下去,要保护好大家。”
可她,连一个想活下去的人都留不住。
她连一个想死的人,都拦不住。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富冈义勇的头发,打湿了他的衣衫。他躺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浸泡的石像。他的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蝴蝶忍看着他,突然捂住脸,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喉咙。那哭声,混着雨声,凄切得让人心碎。
炭治郎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梅雨的午后,青石板上积着雨水,蝴蝶忍蹲在藤椅旁,哭得撕心裂肺。藤椅上的富冈义勇,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少年手里的药材,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眶瞬间红了。
他知道,富冈先生又一次,差点离开他们。
也知道,富冈先生又一次,被拽回了这绝望的人间。
雨还在下着,没完没了。
富冈义勇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眼角滑下一滴泪。
那滴泪,混着雨水,落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他还活着。
还在熬着。
熬着这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蝴蝶忍的哭声,还在继续。
炭治郎默默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药材,然后蹲下身,轻轻拍着蝴蝶忍的后背。他看着藤椅上的富冈义勇,看着他眼底的死寂,突然觉得,这个梅雨的午后,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而富冈义勇的痛苦,也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会一次次地寻死,一次次地被救回。
他会在无数个雨夜,听着雨声,想起狭雾山的雪。
想起锖兔的脸。
然后,在绝望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这八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锁着他的魂魄,锁着他的一生。
直到他的身体,彻底衰败。
直到他的意识,彻底消散。
直到他连锖兔的名字,都记不清。
这才是,最残忍的结局。
雨势愈发汹涌,噼里啪啦地砸在蝶屋的纸窗上,震得窗棂微微发颤。庭院里的青石板积了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也倒映着那道蜷缩在藤椅上的单薄身影。
蝴蝶忍压抑的哭声还在继续,炭治郎垂着头,指尖攥得发白,少年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安慰的声音。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沉重的,带着几分凝重的脚步声,踩碎了雨幕的寂静,也踩碎了这方庭院里绝望的安宁。
炭治郎猛地抬起头,看向院门的方向。
纸门被轻轻推开,最先走进来的是岩柱·悲鸣屿行冥。他身披厚重的僧袍,双手合十,脸上的念珠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那双总是盛满悲悯的眼睛,在看见藤椅上的富冈义勇时,瞬间凝住了,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惜。他身后跟着风柱·不死川实弥,男人依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手臂上的绷带还渗着血,显然是刚从任务中赶来。他原本皱着眉,嘴里似乎还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可在看见富冈义勇惨白如纸的脸时,动作猛地顿住,叼着的烟卷掉落在地,滚进了水洼里,发出一声轻响。
紧接着,炎柱·炼狱杏寿郎、音柱·宇髓天元、恋柱·甘露寺蜜璃、蛇柱·伊黑小芭内、虫柱·蝴蝶忍早已在此,霞柱·时透无一郎、恋柱·甘露寺蜜璃也相继走了进来。
九柱,齐聚蝶屋。
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蝴蝶忍压抑的啜泣声。
富冈义勇似乎是被这阵脚步声惊扰了,他缓缓地睁开眼。那双曾经盛满了秋水、锐利如刀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站在庭院里的众人,扫过悲鸣屿行冥悲悯的脸,扫过不死川实弥错愕的眼神,扫过炼狱杏寿郎欲言又止的神情,扫过宇髓天元那张写满惋惜的脸,扫过甘露寺蜜璃泛红的眼眶,扫过伊黑小芭内紧抿的唇,扫过时透无一郎懵懂却带着担忧的目光。
他的视线,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太久。
就好像,眼前的这些人,都只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就好像,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
“富冈……”炼狱杏寿郎最先开口,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平日里洪亮如钟的嗓音,此刻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你这是……”
他说不下去了。
看着富冈义勇那副嶙峋的模样,看着他嘴角残留的血丝,看着他眼底的死寂,炼狱杏寿郎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闷得喘不过气。
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们曾一起站在阳光下,举起日轮刀,宣誓要斩杀所有恶鬼,保护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他们曾一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后背相抵,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眼前的富冈义勇,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清冷孤傲、斩鬼利落的水柱的模样?
他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得奄奄一息的野草,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
甘露寺蜜璃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了。她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富冈先生……”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少女独有的柔软,却又充满了无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伊黑小芭内的身体微微绷紧,他藏在绷带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可那双金色的竖瞳里,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了曾经和富冈义勇一起执行任务的日子,想起了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男人。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紧抿着唇,将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时透无一郎站在原地,他的眼神依旧懵懂,却又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他看着富冈义勇,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浅浅的伤口,看着他眼底的绝望,轻声问道:“富冈先生,你很疼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安慰,只有一句简单的问话,却让庭院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压抑。
富冈义勇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滑下一滴泪。
那滴泪,混着雨水,落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不死川实弥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他猛地走上前,蹲在藤椅旁,目光死死地盯着富冈义勇,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富冈义勇!你他妈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他的声音很冲,带着几分怒意,可仔细听,却能听出那怒意之下,深藏的痛惜和无力。
“锖兔死了,你就变成这样了?”不死川实弥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嘶吼,“你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成为柱的吗?你忘了那些被恶鬼残害的人吗?你忘了锖兔临死前,是怎么希望你活下去的吗?”
“活下去”三个字,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了富冈义勇的心脏。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眼角,有更多的泪水滑落。
“我没忘……”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像是破旧的风箱,“我没忘……”
他怎么会忘?
他怎么可能忘?
忘不掉狭雾山的雪,忘不掉锖兔倒在雪地里的模样,忘不掉他临死前,看向自己的那双眼。
那双眼里,有遗憾,有不甘,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希望他活下去。
希望他成为柱。
希望他斩杀所有恶鬼。
可他,让他失望了。
他不仅没能斩杀所有恶鬼,还连自己都救不了。
他活着,就是个笑话。
“没忘?”不死川实弥冷笑一声,眼眶却红了,“没忘你就这副鬼样子?你对得起锖兔吗?你对得起那些信任你的人吗?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富冈义勇没有说话。
他只是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兽,将自己藏在角落里,任由那些冰冷的话语,像刀子一样,一刀刀割在他的心上。
悲鸣屿行冥缓缓走上前,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富冈义勇的肩膀上。他的手掌很宽厚,带着几分温暖,却又带着几分沉重。“富冈,”他的声音低沉而悲悯,“痛苦,是活着的证明。”
“可我……不想活了。”富冈义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哀求,像是在对悲鸣屿行冥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活着,太疼了……”
太疼了。
疼得他喘不过气。
疼得他只想逃离。
悲鸣屿行冥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他能感受到掌下那具身体的颤抖,能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他想说些什么,想安慰他,想鼓励他,可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岩柱,是九柱中最强的存在,他曾无数次在战场上,将恶鬼斩杀于刀下。可面对富冈义勇的绝望,他却觉得,自己如此无力。
宇髓天元走上前,他那张总是挂着“华丽”笑容的脸,此刻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看着富冈义勇,缓缓开口道:“富冈,你知道吗?死亡,是最懦弱的选择。”
“我宁愿懦弱。”富冈义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决绝。
甘露寺蜜璃再也忍不住了,她蹲在藤椅旁,眼泪掉得更凶了。“富冈先生,不要这样……”她哽咽着,“我们都在……我们都陪着你……”
“你们不懂……”富冈义勇缓缓睁开眼,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却是满满的绝望,“你们不懂……”
他的世界,早已崩塌了。
锖兔死的那一刻,就崩塌了。
他像一个被困在废墟里的人,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
雨还在下着,没完没了。
九柱站在庭院里,沉默着。
他们是斩鬼无数的柱,是人类的希望。可面对一个一心求死的同伴,他们却束手无策。
他们能斩杀恶鬼,却斩不掉富冈义勇心底的绝望。
他们能治愈身体的伤口,却治愈不了他心底的那道疤。
蝴蝶忍缓缓站起身,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她看着站在庭院里的众人,又看着藤椅上的富冈义勇,声音沙哑地开口道:“他又吞了毒药……”
一句话,让庭院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不死川实弥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甚至隐隐有些泛红。
炼狱杏寿郎的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悲鸣屿行冥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了几滴雨水,像是泪水。
宇髓天元叹了口气,脸上的凝重,又深了几分。
伊黑小芭内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时透无一郎的眼神,更加懵懂,也更加沉重。
甘露寺蜜璃的哭声,更大了。
富冈义勇躺在藤椅上,听着蝴蝶忍的话,听着周围压抑的沉默,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那笑容里,满是自嘲和绝望。
他又失败了。
又没能死成。
又要继续承受这无边无际的折磨。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这八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锁着他的魂魄,锁着他的一生。
雨还在下着,敲打着青石板,敲打着纸窗,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底。
庭院里的寂静,像是凝固了一样。
只有富冈义勇眼角滑落的泪水,和着雨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流淌着,漫过了他的脸颊,漫过了他的脖颈,漫过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还活着。
还在熬着。
熬着这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而九柱的到来,并没有驱散他心底的黑暗。
反而让那份绝望,更加浓重。
浓重得,像是要将他,彻底吞噬。
蝴蝶忍的肩膀还在剧烈耸动着,指尖的凉意猛地将她拽回了现实——掌心沾着的,不是跳崖那日的雪粒与血痂,而是蝶屋庭院里冰冷的雨水。
她缓缓放下捂着脸的手,红肿的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滴,视线落在藤椅上的富冈义勇身上。他依旧蜷缩着,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碎的颤抖,像是连喘气都耗尽了全身力气。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染红了缠着的绷带,与青石板上的水洼融在一起,晕开一片暗沉的红。
雨声哗啦啦的,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九柱的身影在雨幕里沉默着,像是一尊尊伫立的石像。不死川实弥的拳头依旧攥得死紧,指节泛着青白,却终究没再说出一句斥责的话;炼狱杏寿郎别过脸,喉结滚动着,眼底的痛惜几乎要溢出来;悲鸣屿行冥双手合十,佛珠在指间轻轻转动,嘴里低声念着经文,那悲悯的诵经声,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无力。
甘露寺蜜璃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噎。她看着富冈义勇,伸出手,却又怯生生地缩了回去,像是怕惊扰了这潭死寂的水。伊黑小芭内的目光落在她颤抖的手背上,金色的竖瞳里闪过一丝复杂,最终也只是沉默。时透无一郎站在原地,那双懵懂的眼睛里,映着富冈义勇苍白的脸,映着漫天的雨丝,也映着满院的绝望。
宇髓天元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那张向来追求华丽的脸上,此刻满是疲惫。“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蝴蝶忍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颤。
她何尝不知道不是办法。
从他撞床沿的那一刻起,从他割开手腕的那一刻起,从他跳下断魂崖的那一刻起,从他吞下药粉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她能怎么办?
她能治好他的伤口,却治不好他的心。
她能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却拉不回他那颗早已随锖兔一起沉入深渊的心。
她缓缓走到藤椅旁,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拂去富冈义勇脸颊上的雨水。他的皮肤冰凉,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玉石。她的指尖触到他眼角的湿润,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富冈,”她的声音很轻,很哑,带着一丝哀求,“你看看他们……看看我们……”
富冈义勇的睫毛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
他的嘴角,依旧挂着那抹自嘲的笑。
那笑容,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蝴蝶忍看着他,看着他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狭雾山的樱花树下,少年的富冈义勇和锖兔并肩站着,笑容明亮。那时的他,眼底有光,心里有火,说着要一起成为柱,说着要斩杀所有恶鬼。
可现在,光灭了,火熄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雨还在下着,没完没了。
富冈义勇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他还活着。
还在熬着。
熬着这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而他们,只能站在雨里,看着他,看着他一点点被绝望吞噬,却无能为力。
庭院里的寂静,像是凝固了一样。
只有雨声,还在哗啦啦的响着。
像是在为他哭。
像是在为所有人,哭这场无望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