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九年,上元。
汴京的繁华是有重量的,压在人声、光影与食物的暖香里,沉甸甸地,从御街一直铺到州桥。鳌山灯阁彻夜不熄,恍如星河倒悬,将寒意都隔绝在外。唯独护城河边,那一道青石垒就的旧桥洞下,阴冷像是被遗忘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在那里,脸埋在膝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却只发出一点小兽般的呜咽,旋即被风揉碎,散进汴河呜咽的水声里。
他弄丢了母后给的铜钱。
不是金,不是银,仅仅是一枚最普通的、边缘已磨得温润光滑的太平通宝。红绳断了,不知遗落在哪个喧闹的角落。宫人提灯找了两个来回,灯火煌煌,照得他脸颊发烫,却照不见那枚小小的、暗淡的铜色。乳母低声哄劝:“殿下,不过一枚铜钱,明日让铸钱监送一车来……”他不应,固执地挣脱那些温暖的、带着香粉气的手,独自跑到这离宫城已远的僻静处。
不是的。那是母后病中,用枯瘦的手指从妆奁最底层摸出来,放在他掌心,合拢。铜钱带着一股陈旧的、药香与檀香混合的奇异气息。“保我们阿和,平平安安。”母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铜钱贴肉藏着,好像真能挡住些什么。如今绳子断了,钱丢了,那股护着他的气,是不是也就散了?
风更紧了,灌进脖领,他打了个哆嗦,把脸更深地埋进去。
脚步声就是这时响起的,不疾不徐,踏着青石上的薄霜,清晰得近乎突兀。一双青缎官靴停在他面前,靴面沾着几点泥渍,却浆洗得挺括。
他泪眼模糊地抬头。
桥上灯河的微光斜斜漏下几缕,将来人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淡金。是个极年轻的官员,穿着簇新的绿色官袍,玉带束腰,头戴乌纱。大约是刚赴完宫宴出来,面上还带着些微醺的、松弛的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淡淡的、属于陌生人的好奇,并无多少同情。
“一枚铜钱而已。”年轻官员开口,声音清朗,在空旷的桥洞里激起一点回响,盖过了水声,“也值得哭成这样?”
他抿紧嘴唇,不答,只是眼泪流得更凶,视线里那张俊逸的脸庞模糊晃动。
官员似乎觉得有趣,轻笑了一声,随手从腰间解下自己的荷包,指尖探入,叮当几声脆响,捻出一枚铜钱来。钱很新,在微弱的光下泛着生硬的黄铜光泽,与母后那枚被岁月摩挲出温润包浆的旧钱截然不同。
“喏,这个给你。”官员弯腰,将铜钱递到他眼前,“莫哭了,早些回家去。”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递钱的动作随意得像拂去衣袖上的尘。那枚崭新的铜钱静静躺在那掌心,纹路清晰,边缘锐利,冷冰冰的。
他看着那钱,又抬头看官员含笑的眼。那笑意浮在表面,未达眼底,像是完成一件无足轻重的善举,带着新科进士特有的、未经历练的轻松与疏淡。一种混合着羞耻和某种说不清的委屈猛地冲上来,他忽然挥手,“啪”一声,将那递钱的手打开。
铜钱脱手飞出,在青石地上蹦跳了几下,发出清脆而孤零零的几声“铮——铮——”,滚到桥洞边缘的阴影里,不见了。
年轻官员显然没料到,笑容僵在脸上,诧异地挑了挑眉,看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又看看眼前这满脸泪痕、眼神却陡然变得倔强的孩子。
风穿过桥洞,发出低啸。
半晌,官员收回手,摸了摸鼻子,那点程式化的笑意彻底敛去了。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了些,似乎想探究什么,又似乎觉得麻烦,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青缎官靴踏着不变的步伐,一步步走远,融入桥那头更浓的繁华夜色里。
桥洞下重归寂静,比之前更冷。他呆呆地看着官员消失的方向,脸上泪痕未干。地上,连那枚被拒绝的新钱也寻不见了。只有汴河的水,在身边黑沉沉地流着,声音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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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二十四年,冬。
紫宸殿内炭火烧得极旺,龙涎香混着地龙蒸腾的暖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殿外朔风怒吼,卷着雪沫,一下下扑在紧闭的槛窗上。
御史中丞的声音尖利,像淬了冰的针,刺破满殿令人窒息的沉默:“……赈灾铜款三万贯,铸成新钱运往淮南,至灾区核对,竟有半数成色不足,掺了铅锡!押运官员指认,丞相值房曾深夜传出熔铸之声,且有不明铜料运入后园!证据确凿,皇甫司玉,你还有何话说?”
所有目光都钉在殿中央跪着的人身上。他依旧穿着紫色丞相公服,腰背挺直,只是未戴冠,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自被弹劾以来,他便是这般沉默,不辩解,不喊冤,如同老僧入定。
龙椅上的天子,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珠后,看不真切。登基五载,昔日桥洞下哭泣的孩童,如今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殿内暖气氤氲,他却觉得指尖冰凉,袖中手慢慢握紧。淮南雪灾,冻毙者众,朝廷紧急筹措的钱粮若再出问题,民变在即。而涉嫌之人,竟是当年他一手拔擢、倚为股肱的皇甫司玉。
“皇甫卿,”天子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你可有辩白?”
跪着的人缓缓抬头。五年宦海,那张曾经带着新科进士疏淡笑意的脸,已被磨砺出冷硬的线条,眼窝微陷,目光却沉静如古井。他没有看天子,也没有看咄咄逼人的御史,只是望着殿中鎏金蟠龙柱下跳跃的炭火光影。
“臣,”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无辩。”
殿中响起压抑的惊呼和吸气声。天子袖中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但臣,”皇甫司玉继续道,同时将一直拢在袖中的右手伸出,掌心向上,慢慢摊开,“愿以全部功名、身家、性命,换此一物,为臣担保。”
他掌心躺着一枚铜钱。
一枚边缘磨损得极其圆润、几乎看不清字迹的太平通宝。钱体暗淡,却自有一种温厚的、历经无数摩挲的幽光,穿钱的红绳早已不见,只剩孤零零的一枚。
满殿愕然。以一枚旧铜钱……担保贪污的三万贯铜款?
天子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一下,珠帘晃动。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枚铜钱。隔得远,炭火气缭绕,看不真切那纹路,但那大小,那磨损的圆熟轮廓……一种极其微弱、却尖锐的熟悉感,猝然刺破记忆的冰层。
桥洞。寒风。泪水。那双递来新钱的、骨节分明的手。还有自己挥掌打落时,那清脆孤兀的“铮”然一响。
他猛地看向皇甫司玉。对方依旧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掌心的铜钱上,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捧着的不是一枚可笑的“担保”,而是祭坛上的玉璧。
“此钱……”天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从何而来?”
皇甫司玉终于抬眼,望向珠帘后的天子。目光相接的一瞬,天子竟觉得那古井般的眼底,极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渺的、类似疲惫的东西,快得抓不住。
“故人所赠。”皇甫司玉答,顿了顿,补充道,“亦是臣,唯一不曾丢弃的旧物。”
殿内死寂。炭火爆出一个“噼啪”的声响。
天子靠在龙椅背上,闭上了眼。故人?哪个故人?是当年桥洞下,那个狼狈哭泣、打落他“施舍”的陌生孩童么?他竟留着那枚被拒绝的、滚入尘埃的钱?留了……五年?不,或许更久,久到磨成了这般模样。
用什么磨的?指尖?掌心?还是无数个深夜,值房孤灯下,无意识的摩挲?
荒唐。滑稽。不可理喻。
可心底那冰凉的坚硬,却仿佛被这枚更冰凉的铜钱,硌开了一丝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是久远年代里桥洞的阴风,和今夜紫宸殿令人窒息的闷热,交织成一片粘稠的迷雾。
“准。”
天子睁眼,吐出一字。声音不大,却像惊雷滚过殿宇。
“陛下!”御史中丞惊骇上前。
天子抬手止住他,目光未离皇甫司玉:“以此钱为押,暂收丞相印绶,幽居府中,非诏不得出。着有司严查,三日为期,若再无实据,则……以此钱赎其罪。”
“若查实呢?”御史中丞急问。
天子沉默片刻,缓缓道:“若查实……朕亲自监刑,铜钱归库,人……依法处置。”
皇甫司玉深深叩首,额触冰冷金砖:“臣,谢陛下恩典。”起身时,将那枚铜钱轻轻放在身前地上,动作轻柔得像放置易碎的瓷器。
两名殿前卫士上前,褪去他的紫袍玉带。他只穿着素白中单,被带出殿去。自始至终,未再看那铜钱一眼。
铜钱静静躺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暗淡,温润,与这煌煌大殿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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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期限,第二日深夜。
雪停了,风却更大,鬼哭狼嚎般卷过汴京街巷。相府外围满禁军,火把将积雪映成一片跳动的橘红。
地窖入口在后园假山之下,极为隐蔽,覆土被刨开,露出沉重的石门。石门上挂着崭新的铜锁,与周围潮湿的苔藓痕迹对比鲜明。
“破锁!”带队校尉哑声下令。
铁锤砸下,铜锁迸裂。石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洞开,一股阴冷的、带着金属锈蚀气息的风扑面而出。
火把光芒涌入,照亮了地窖内的景象。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僵在原地。
地窖并不算特别宽敞,但堆得极满。不是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不是账簿文书。
是铜。
一摞摞,一堆堆,码放得整整齐齐。不是铜钱,而是尚未铸钱的铜料,或是已铸成但尚未打磨的毛坯铜钱,在火光下泛着沉重、黯淡、近乎狰狞的黄色光泽。有些铜料上还沾着泥土,仿佛刚从地下起出不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和铜锈味。
“快!清点!”校尉声音发颤。
随行的户部官吏连滚爬入,手脚并用地点验。铜料、毛坯……折算下来,数目惊人地接近那失踪的三万贯赈灾铜款!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入宫中。
紫宸殿侧殿,天子未眠,面前的奏报堆积如山,烛火将他瘦削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微微晃动。当内侍几乎是匍匐着进来,颤声禀报地窖所发现时,他手中的朱笔,“咔”一声,折断了。
红墨溅在雪白的宣纸上,泅开一片,像血。
“好……好一个‘唯一不曾丢弃的旧物’。”天子喃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眼前似乎又闪过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那平静的“臣无辩”,那轻柔放置铜钱的动作。
全是戏。
全是算计。
那枚铜钱,哪里是什么故人馈赠、旧情信物?分明是早早备下的、博取他一时心软动摇的饵!可笑自己,竟真被那桥洞残影所惑,生出那么一丝毫无来由的、可笑的迟疑。
“皇甫司玉,”他慢慢站起,走到槛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风雪肆虐的夜,一字一顿,寒意彻骨,“你骗得朕好。”
他霍然转身:“传旨!皇甫司玉罪证确凿,着即刻革去一切职衔,打入天牢,严加看管!待朕亲审后,明正典刑!”
“陛下,”内侍小声提醒,“那枚铜钱……”
天子胸口剧烈起伏几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只剩一片冰封的狠厉:“赃物充公!给朕……熔了!”
内侍领旨,躬身退出。
侧殿重归寂静,唯有风吼。天子独坐灯下,看着折断的朱笔和那摊刺目的红,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又无比空荡。仿佛五年来某种隐隐支撑着的东西,随着那枚铜钱将被投入熔炉,也跟着坍毁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贴胸收藏的另一个香囊。囊中空无一物。母后的那枚铜钱,终究是永远丢在了那个上元夜。
而有人,却把另一枚不该存在的铜钱,摩挲了五年,演了一出荒唐戏,最后将它和自己,一同送进了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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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午时。
天牢最深处,死寂无声。这里听不到外面的风雪,只有渗入骨髓的阴冷和潮湿霉烂的气味。
皇甫司玉靠墙坐着,白衣在昏暗里是唯一一点亮色。他手上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闭着眼,脸色苍白,却依然平静。
远远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铁锁哗啦作响,牢门被打开。几名狱卒拥着一名内侍进来,那内侍手中捧着一个朱漆托盘,盘上盖着明黄绸布。
内侍站定,面无表情地宣旨,声音在狭窄的牢房里回荡,宣布着丞相府地窖搜出的铜料,宣布着天子雷霆之怒,宣布着明正典刑的最终判决。
皇甫司玉静静听着,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个笑,又或是别的什么,最终归于漠然。
“……赃物铜钱一枚,已奉旨处置。”内侍念到最后,掀开了托盘上的明黄绸布。
盘中之物,让所有狱卒都屏住了呼吸。
并非预料中熔铸后的金块或铜锭。
还是那枚铜钱。
只是,它被放在一个奇特的底座上——那似乎是一小块未曾完全熔化的、形状不规则的暗红色炉渣,像是从极高温中骤然取出冷却,表面布满蜂窝般的孔洞和琉璃样的光泽。铜钱嵌在这狰狞的“底座”正中,边缘与炉渣微微粘连,本身却似乎……完好无损?不,细看之下,铜钱表面流转着一层极淡的、绝非金属应有的釉质般的光,温润依旧,甚至比放入熔炉前,更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的辉华。
它静静躺在那里,暗淡的铜色与焦黑暗红的炉渣对比强烈,竟有一种诡异而惊心动魄的美。
内侍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勉强继续:“陛下有旨,令罪臣皇甫司玉,观此……赃物最终形态。”
皇甫司玉的目光落在托盘上,定住了。他脸上那层坚冰般的平静,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纹。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度复杂的、近乎茫然的震动。他死死盯着那枚嵌在熔渣中的铜钱,盯着它表面那层奇异的光泽,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事物。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戴着镣铐的手。
内侍迟疑一下,未动。
皇甫司玉的手,坚定地,颤抖着,越过托盘边缘,指尖触向那枚铜钱。
就在他指尖即将碰触到铜钱冰冷表面的刹那——
“铮——!”
一声清越无比、穿金裂石般的嗡鸣,毫无预兆地自铜钱上迸发!
那声音不像金属撞击,倒像极了名剑出鞘第一瞬的震颤,凌厉、纯粹,带着斩断一切混沌的锐响,瞬间刺破天牢厚重的死寂和阴霾,甚至仿佛激起了肉眼看不见的空气涟漪!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剑鸣惊得猛然后退一步,骇然变色。
几乎同时,那枚嵌在熔渣中的铜钱,竟自行剧烈震动起来!
“喀啦……”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托着它的、那块坚硬的、琉璃化的炉渣,以铜钱为中心,瞬间密布蛛网般的裂纹!
下一瞬,炉渣彻底崩解,化为齑粉,簌簌落下,露出其下完好无损、甚至光泽更莹的铜钱本体。
铜钱失去了支撑,在托盘上弹跳了一下,发出又是一声清越短促的“叮”,随即沿着朱漆托盘光滑的表面,向前滚动。
滚动的轨迹笔直,不偏不倚,正对着牢房地面上一条不起眼的、不知何时存在的石缝。
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它准确无误地滚入那道狭窄的石缝,消失了。
只留下托盘上一点铜色的残影,和空气中兀自震颤不休的、凛冽如剑鸣的余音。
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内侍脸色煞白,手一抖,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狱卒们面面相觑,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皇甫司玉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缓缓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又抬眼看那道吞噬了铜钱的、幽黑的石缝。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一片绝对的死寂中,只有镣铐冰冷的触感,紧紧锁着手腕脚踝。
而遥远的地底,石缝深处,那枚滚落的铜钱,似乎还在持续向下坠落,穿透坚硬的岩层,穿透无尽的黑暗,不知去向。
唯有那一声铮然的剑鸣,仿佛烙印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心头,再也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