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砚第三次空了。
刘嵇垂下眼睫,提着那方歙砚,悄步走到墨池边。
池水幽深,倒映着沧溟阁的飞檐,以及檐下那个正在磨墨的、单薄的影子。
“快点!墨!”
阁内传来不耐的催促,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棱。
是墨麟,北境“凛渊国”的世子,绝世八子之首,以布局深远、心硬如铁著称。
“是,是,公子稍候。”刘嵇连声应着,腰身不自觉地又弯下几分。
他舀水的动作稳而快,宽大的粗布衣袖浸入冰凉的池水,又迅速提起,滴水未溅。
起身时,眼风极快地从水面扫过——阁内八人,或立或坐,或凝神对弈,或低声辩难,俱是人中龙凤,气宇轩昂。
而他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模糊,瑟缩,与池边青苔无二。
完美的影子。
他端着重新研好的浓墨进去,脚步轻得像猫。
墨麟正与“碧落国”公主青鸢对弈。
棋枰上黑白交错,杀机四伏。
刘嵇跪坐于侧,适时添墨,视线落在棋局上,只一瞬,便已看清:黑棋(墨麟)看似攻势如潮,实则有一处极隐晦的断点,十三手后,白棋可凭此一举屠龙。
青鸢指间拈着的白子迟迟未落,秀眉微蹙,显然在长考。
她没看到。
或者说,看到了,但不敢确信那是墨麟故意露出的、裹着蜜糖的陷阱。
刘嵇低下头,专注地盯着砚台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那处断点,是墨麟的风格——以自身为饵,诱敌深入,真正的杀招在更远处。
青鸢若真去屠龙,必陷重围。
“咳。”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来自窗边抚琴的“云中国”公子白羽。
琴音未乱,但刘嵇知道,白羽也看出了那处“断点”的蹊跷。
八子之中,白羽心思最玲珑,往往能后发先至。
青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棋子转而落在另一处,以守为攻。
墨麟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意料之中的神色,落子如飞,继续施压。
刘嵇重新垂下眼。看,这便是绝世八子。
他们之间亦有远近亲疏、暗流较量,但在师父玄机老人座下十年,彼此的思维路径、谋略风格早已烙印般深刻,一个眼神,一声轻咳,皆是密码。
他们是这盘名为“天下”的大棋局上,最耀眼的八颗棋子。
而他,刘嵇,前朝“胤”最后一点血脉,则是躲在棋盘阴影里,试图重新制定规则的人。
磨墨声沙沙,混合着棋声、低语、翻动竹简的脆响。
这里是“玄机山”,超然于九国纷争之外,却又深深影响着九国命脉。
玄机老人,当世第一奇人,十年间只收了这八位弟子,授以纵横、兵、法、谋、政、工、商、谍诸般学问,分别送入八大诸侯国。
天下人都说,得玄机弟子者,可得一国兴盛。
八大诸侯国因此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与更微妙的竞争:凛渊、碧落、云中、赤炎、金阙、苍梧、幽煌、紫宸。国名煌煌,各自雄踞一方。
没人提第九国。
那个在版图西南角落,贫瘠、偏远、军力孱弱,几乎要被挤出“诸侯”之列的——“幽国”。
它就像一个即将被遗忘的注脚。
刘嵇选择它,正是因为它即将被遗忘。
猛虎身旁,岂容酣睡?
唯有被所有人忽略的角落,才能让一颗种子默默生根,长成参天巨木,再悄然伸出枝桠,勒断猛虎的咽喉。
他的复国之路,不能是烈焰,只能是暗流。
不能是宣言,只能是密谋。
先借幽国之壳,窃其权柄,再以幽国之名,逐一蚕食、吞并另外八国,最终整合九国之力,兵锋直指那个篡夺了“胤”朝江山的、当今的“晟”朝中央朝廷。
最后,改幽为胤,光复正统。
计划在心底默演过千百遍,每一个环节,每一种变数,甚至那八位同窗可能做出的反应,他都反复推敲。
他知道这八人有多可怕。
所以,十年间,他必须是那个最不起眼的书童,愚钝、怯懦、毫无威胁。
他的智慧,他的记忆,他偷偷研习的、甚至比八子更为驳杂精深的玄机藏书,都必须深深埋藏,直到时机成熟。
“刘嵇。”
突然的呼唤让他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是玄机老人。
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阁外长廊,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须发如雪,面容清癯,眼神温和通透,仿佛能映出世间一切机巧,又仿佛一切机巧在他眼中皆如云烟。
他拄着一根普通的竹杖,站在午后疏落的阳光里。
“师父。”阁内八子齐齐起身,恭敬行礼。
刘嵇也赶紧匍匐下身,额头触地:“老爷。”
“去后山,将我丹房内第三排左数第二只紫砂药罐取来。”玄机老人的声音平稳无波,“小心些,那罐子有些年头了。”
“是。”刘嵇躬身退出,始终低着头。
他能感觉到,在他转身时,有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他的背脊。
是好奇?探究?还是纯粹的无视?
他分不清,也不必分清。
后山僻静,丹房更是鲜少人来。
刘嵇推开虚掩的木门,尘糜在光线中浮动。
他准确地找到第三排左数第二只罐子——那罐子并无甚特别,甚至比其他罐子更旧,蒙尘更厚。
但他拿起罐子时,动作微微一顿。
重量不对。太轻了。
他打开封盖,里面空空如也。
罐底似乎有一层极薄的、与陶土颜色无异的垫片。
他小心取出垫片,下面压着一小卷泛黄的薄绢。
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这不是取药。
这是师父给他的,单独的“吩咐”。
他快速展开薄绢,上面只有一行瘦硬的小字,是玄机老人的笔迹:
“幽国公子昶,体弱多疑,急求良医。三日后,山下栖霞镇,有疫。”
字迹随后如烟般淡化,片刻间消失无踪,薄绢恢复空白。
刘嵇捏着空罐和空白绢,站在寂静的丹房里,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幽国公子昶,幽国国君唯一存活至今的儿子,也是他计划里最关键的第一块踏脚石——接近、获取信任、进而掌控的起点。
“急求良医”……这是幽国目前最迫切的需求,也是绝佳的切入点。
“山下栖霞镇,有疫。”——这是路径,也是考验。
疫病是危机,也是舞台。处理得好,便是通天阶梯;处理不好,便是葬身之地。
师父知道。
师父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这个“书童”绝非表面那般简单,知道他的来历,甚至可能……洞悉了他的意图?
那么,这纸条是点拨?是默许?还是一个警告?
抑或是……一个更大棋局的,第一步落子?
阳光透过窗格,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等待时机的鬼魅。
他缓缓收起空白绢,将罐子原样放好,退出丹房,轻轻合上门。
站在廊下,山风掠过,带来远方的草木与尘土气息。
山下,栖霞镇的方向,天空似乎蒙着一层难以察觉的灰霾。
三日后。
他的棋局,终于要开始了。
以疫病为引,以医术为刃,劈开通往幽国权力核心的第一道缝隙。
而师父,这位教出绝世八子、看似超然物外的玄机老人,究竟在这盘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刘嵇抬起头,望向沧溟阁的方向。
那里,他的八位“同窗”,天下人眼中的绝世英才,仍在纵横捭阖,推演着他们各自效忠之国的霸业。
他们可知,他们共同的师父,刚刚给一个“书童”,递出了第一把钥匙?
又或者,他们每个人,都曾收到过类似的、独属于自己的“钥匙”?
他慢慢走下后山石阶,腰背重新佝偻起来,脸上换上那副惯有的、略带惶恐和愚钝的神情。
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下去,又有什么东西,冰冷而炽烈地燃烧起来。
栖霞镇的疫气,幽国公子昶的病,是他刘嵇登上舞台的幕布。
而幕布之后,玄机老人那双看似洞明一切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一切。
影子,要走到光下了。
尽管这光,或许来自地狱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