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不是那种轻飘飘的落絮,而是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雪。一片片砸在金砖地上,不化,只堆叠成越来越厚的白,像要把整座宫城活埋进去。
天还没亮透,拂晓前最冷的那一段时辰。宣政殿外的广场上,宫灯沿阶列布,昏黄光晕一圈圈铺开,在雪地里晕出青灰的影。风钻进廊柱缝隙,吹得灯罩纸面扑扑作响,火苗忽明忽暗,照得丹墀下的身影忽长忽短。
沈知意就站在这片光影交界处。
她没戴凤冠,也没披霞帔。一袭素色斗篷裹着身子,领口压得极低,露出里衣素净的领边。发未绾髻,只用一根旧银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风吹起,贴在颊边,像多年前那个刚入宫的清晨。
她手里攥着一道黄绢诏书——废后圣旨。
指尖用力,纸页边缘已被捏出褶皱。她没看,也不需要看。那上面每一个字她都认得,是她自己亲手呈上去的折子,是他批红盖玺的决断。如今成了她离宫的凭证。
青梧牵着马候在一旁。黑马通体无杂色,鞍旁挂着个粗布包裹,内里装着几卷医典、一本残破的《凤仪经》抄本,还有太皇太后昨夜遣人送来的密匣。匣子不大,沉得压手,底衬下藏着一枚虎符,铜绿斑驳,却依旧泛着冷光。
四周禁军肃立,铁甲覆雪,如石像般钉在原地。他们低着头,眼睫上沾了雪粒,也不敢抬手拂去。谁都知道今晨不同寻常。元妃要走了。那个五年来从不争宠、却掌六宫实权的女人,今日要亲手撕下这身凤袍,走出宫门。
脚步声响起。
不是整齐划一的踏步,而是杂乱、急促、踩碎雪层的奔走。由远及近,越来越快,像是有人赤足踩在冰面上狂奔。
宫灯晃了一下。
人影冲进光圈。
萧景珩来了。
他没穿靴,龙袍下摆沾满雪泥,腰带松垮,发丝散乱,几缕贴在额角,湿得能拧出水。他喘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双目布满血丝,像是整夜未眠,又像是被人从梦里生生拽了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手中的圣旨。
脚步猛地刹住,离她不过三步。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薄雪,一层风,一层五年光阴。
他盯着那道黄绢,声音哑得不像话:“你……真要走?”
沈知意没动。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像井水,不起波澜。
“圣旨已下。”她说,“我不过遵旨行事。”
萧景珩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去夺那纸页。她没躲,任他抢去。他抖开诏书,只扫了一眼,猛地撕碎!
纸片纷飞,如雪蝶乱舞,旋即被风吹散,扑向地面。
他吼道:“朕不准!谁写的?谁拟的?给朕查!今日谁敢放你出宫,诛九族!”
禁军齐刷刷低头,无人应声。
沈知意站在原地,看着他撕诏,看着他怒吼,像是在看一场早已预料的闹剧。她忽然笑了,很轻,像风吹过枯枝。
“圣旨盖玺,三省用印,是你亲手所批。”她说,“如今反悔,是欺天,还是欺心?”
萧景珩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那道旨,是他昨夜在尚书房独自批下的。他本以为她会求他收回,会哭,会闹,会像其他女人一样死死抱住他的腿。可她没有。她只是递来一份自请废后的折子,然后转身离去。
他批了。
他以为她会回头。
可她没有。
他终于明白——她不是求他放过,她是来告别的。
他双膝一软,竟直接跪在了雪地里。
龙袍下摆瞬间被雪浸透,寒气顺着膝盖钻进骨头。他仰头看着她,眼里泛红,声音发颤:“知意……我不在乎什么江山!天下不要了,我也要你!”
风雪骤然静了一瞬。
连乌鸦都不叫了。
四周禁军垂首,连呼吸都放轻了。这话若是传出去,足以动摇国本。可此刻没人敢动,没人敢言。
沈知意瞳孔微缩。
她看着他跪在雪中,看着他仰头哀求,看着这个曾拒她于红盖之外的男人,如今竟以九五之尊的姿态跪地挽留。
她不该动容的。
可她指尖还是轻轻颤了一下。
她很快压下那丝波动,往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了些。
“五年前,我披凤冠入东宫,你拒掀盖头,守着冷宫宫女到天明。”她说,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那时你不肯要我。”
她逼近一步,目光直视他:“今日,凭什么是你来说‘要’?”
萧景珩脸色猛地一白。
他想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他伸手想去拉她的手,指尖刚触到她斗篷的边角,她猛地甩开。
力道很大。
他踉跄后退,手撑在雪地里,掌心被碎冰划破,渗出血来。
“错?”她冷笑,“你错在不敢违逆本心,错在贪恋温柔乡又想坐拥江山,错在把我和她都拖进这泥潭!”
她指向宫门,声音渐厉:“你要的从来不是我,是你少年时那段不能见光的回忆。可我不是她的替身,更不是你的赎罪祭品。”
萧景珩抬头,嘴唇发抖:“我知道错了……这些年我日日悔恨,夜夜难安……我……”
“悔?”她打断他,“你若真悔,当年就不会让她住进冷香阁;你若真悔,就不会任流言四起而不出声;你若真悔,就不会明知药中有毒,还默许她日日服用!”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你不是悔,你是怕。怕我走了,这宫里再没人帮你撑着场面;怕我走了,你的良心再也找不到遮羞布。”
萧景珩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我没有!我……我是真的……”
“真的什么?”她问,“真的爱我?那你告诉我,林婉儿的药是谁换的?她身边四个宫人,三个是太皇太后的眼线,你不知道?你若不知,是蠢;你若知道,是狠。”
他哑口无言。
风雪又起。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颤抖着上前,双手捧着一方绣帕:“林……林娘娘托奴才送来……这是您当年落在冷宫的……”
沈知意接过帕子。
帕上绣着一只鸳鸯,红丝线勾勒翅膀,另一只才起针,歪歪扭扭,像孩子随手涂鸦。正是第五章夜里,林婉儿在冷香阁低头绣的那只。
她指尖抚过那根红丝线,忽然轻笑了一声:“她倒是记得清楚。”
不待众人反应,她从袖中取出火折,轻轻一擦。
火苗跳起。
她将帕角凑近火焰。
绸帕遇火即燃,红丝线迅速焦黑,化作灰烬,被风卷着,飘向空中,像一场小小的葬礼。
她淡淡道:“她从未争,却始终在等——可我早已不等了。”
萧景珩看着那帕子烧尽,眼神剧烈震动。他知道那帕子意味着什么——那是林婉儿唯一能拿出来的“证据”,是她和沈知意都曾与他有关的证明。如今烧了,像一段过往被彻底抹去。
他挣扎着起身,再次扑上来,一把抱住她斗篷下摆:“别走……求你……没有你,这宫……这天下……都是空的……”
沈知意停下。
她低头看他。
他跪在雪中,发乱衣破,脸上混着雪水与泪痕,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她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波动。
那波动极快,像刀锋掠过水面,转瞬即逝。
她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得能穿透风雪:“凤已离巢,何须再觅旧枝。”
说罢,抬脚踏上车阶。
青帷马车静候门外,车夫执缰,马鼻喷着白气。车帘厚重,隔绝内外。她一步跨入,背影消失在帘后。
萧景珩猛地抬头,嘶声喊:“沈知意!我会追你到天涯海角!哪怕踏平江南——!”
声音在风雪中炸开,惊起檐下一群寒鸦。
风骤起。
卷起地上碎诏残片,如白蝶纷飞,扑向宫门深处。
青梧最后回望一眼。
高处廊下,禁军统领陆沉立于阴影中,手按刀柄,神色冷峻。他并未下令拦截,也未露面。直到马车启动,他才缓缓转身,袖中似有密信滑出,被另一名黑衣人接住,迅速隐入宫墙。
她眸光微闪,心中了然:太皇太后布局已成,陆沉奉命按兵不动。宫变将息,朝局已定。
她翻身上马,紧随马车而去。
车轮碾雪前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雪越下越大。
宫门前,只余一行足迹,渐渐被新雪覆盖。
一片残诏卡在宫门缝隙,墨迹依稀可见“废”字,风雪中颤抖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