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晓躺在床上，听着雨水的声音，啪嗒，啪嗒，像某种不规则的钟摆。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天花板上有一道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微光，随着窗外路过的车灯明明灭灭。
她睡不着。
脑海里反复播放着白天的画面，江辰盖住那张纸的快速动作。他耳尖那抹几乎看不见的红，还有更早之前，他问她“你打算抱着书包坐一上午吗？”时，语气里那丝几不可察的……关心？
还有那只那只小猫。
那个抱着函数曲线打瞌睡的简笔画小猫，线条圆润可爱，和她记忆中江辰一丝不苟的风格，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晓晓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套是妈妈上周刚换的，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干净又温暖，但此刻这种温暖却无法驱散她心里那股莫名的焦躁。
她想起小学三年级时，有次美术课，老师让大家画“我的朋友”。她画了江辰，把他画成了一个戴着眼镜、抱着厚厚书本的小大人，头顶还画了个表示聪明的灯泡。江辰当时看了她的画，什么也没说，只是抿了抿嘴。
后来，那张画不见了。她以为是自己弄丢了，还难过了好几天。
现在想来……
晓晓猛地坐起身。窗外，雨已经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斜斜飘落。凌晨两点十七分，整个世界都睡着了，只有她还醒着，被一个荒唐的念头折磨着。
不可能的。她对自己说。江辰怎么会……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是苏茜发来的消息：“睡了吗？”
晓晓几乎是立刻回复：“没有。”
“我也没睡。还在想那只猫？”
晓晓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几秒，还是打字：“嗯。”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然后苏茜的消息跳出来：“晓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觉得我是个爱幻想的人吗？”
“不是。”晓晓老实回答。苏茜八卦，但从不无中生有。
“那我告诉你我的直觉：江辰对你，绝对不一般。”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晓晓本就翻腾的心湖。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手机又震了一下：“明天数学课，你注意看他的笔记本。如果那只猫不是偶然，就一定还有别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苏茜回复，“如果一个人愿意为你做一件‘不符合他人设’的事，那这件事就一定有原因。而原因，通常藏在细节里。”
晓晓没有再回。她放下手机，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
急救包，太阳纹路的纸，小猫。这些碎片在黑暗中被无形的手拼凑，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认识过坐在她旁边的这个人。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
数学课在上午第三节。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晓晓眼下挂着淡淡的黑眼圈。她特意提早到教室，江辰还没来。他的座位一如既往的整洁，桌面上只有一本摊开的竞赛习题集，书页边缘微微卷起，显示主人经常翻阅。
晓晓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数学书和笔记本。昨天江辰讲题的那一页，她昨晚看了很多遍。那只小猫还是那么可爱，抱着函数曲线的样子憨态可掬，旁边的“易困点”三个字写得工整有力。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墨水已经完全干了，但线条的触感还在，仿佛能感受到画下这些线条时，笔尖的力度和速度。
“早。”
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晓晓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猛地转头。江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座位旁，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正低头看着她——准确地说，看着她手指刚才触碰的位置。
“早、早。”晓晓感觉脸颊发热，赶紧合上笔记本。
江辰没说什么，放下保温杯，坐下。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白衬衫，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清爽，完全看不出任何熬夜或失眠的痕迹——反观她自己，像个刚从难民窟里爬出来的。
“没睡好？”江辰突然问。
晓晓心里一惊：“啊？很明显吗？”
“嗯。”江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黑眼圈。”
“昨晚……复习数学太晚了。”晓晓胡乱找了个借口。
江辰没接话。他从书包里拿出数学笔记本，翻开到新的一页，开始预习今天要讲的内容。晓晓偷偷瞟了一眼——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工整的笔记，重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旁边偶尔会有简洁的示意图，但都是标准的几何图形或函数图像。
没有任何卡通图案。
那只小猫，果然是偶然吧。晓晓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失落，夹杂着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上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今天讲的题，难度比昨天的题更大。黑板很快被公式和图形占满，老师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晓晓努力集中精神，还是觉得脑子跟不上。
“……所以在这个条件下，我们需要先对原式进行变形，利用和差化积公式……”老师在讲台上边写边讲。
晓晓盯着黑板，努力理解。她能听懂每一步，但当这些步骤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复杂的解题链条时，她的思维就开始打结。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
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
江辰的笔记本已经写了半页。他听课的样子很专注，偶尔会在老师讲解关键点时微微点头，然后在自己的笔记上补充一两句。他的笔尖在纸上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节奏稳定，不急不缓。
差距。这个词又浮现在晓晓脑海里。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几乎空白的笔记本。纸页上只有她无意识画下的几个问号，像在嘲笑她的无能为力。
“林晓晓。”
突然被点名，晓晓猛地抬头。数学老师正看着她，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
“这道题，你来说说解题思路。”老师用教鞭点了点黑板上一道复杂的证明题。
晓晓站起来，感觉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看着那道题，大脑一片空白。公式在眼前飘，图形在旋转，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迅速升温。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晓晓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敲打着耳膜。
“先利用正弦定理转化条件。”旁边传来平静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晓晓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几乎是机械地重复。
晓晓说完最后一个字，感觉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教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数学老师点了点头：“思路正确。坐下吧。”
晓晓如释重负地坐下，心脏还在狂跳。她侧过头，想对江辰说声谢谢，却见他依然专注地看着黑板，仿佛刚才出声提醒的人不是他。
但他的笔记本，翻到了新的一页。而那一页的页脚，晓晓眼尖地看到，画了一个小小的图案——
是一个抱着三角尺打瞌睡的小熊。
她的呼吸一滞。
不是偶然。
那真的不是偶然。
下课铃响起时，晓晓感觉自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发软。老师布置的作业，又是一黑板，但晓晓已经完全没心思去看。
她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转向苏茜。苏茜立刻凑过来，眼睛亮得惊人。
“看到了吗？”苏茜压低声音，“第二题，他用尺规作图的那个步骤旁边——”
“一个小熊。”晓晓打断她，声音有点干涩，“抱着三角尺打瞌睡的小熊。”
苏茜倒吸一口气：“我就知道！不只是小猫！晓晓，这不正常。江辰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在笔记本上画这些？除非——”
“除非什么？”晓晓问，但其实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除非这些画有特殊的意义。”苏茜盯着她的眼睛，“而你是唯一能看到这些画的人。”
晓晓没有说话。她低头翻开自己的笔记本，看着那只小猫，又想起刚才瞥见的小熊。两个图案风格一致，都是简洁的线条，可爱的造型，而且都和数学的“难点”“易困点”有关。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她心里翻涌是困惑，是震惊，还有一丝……隐秘的悸动？
“晓晓，”苏茜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晓晓也不知道。直接去问江辰？问他为什么要在笔记上画这些？问他这些画是不是只给她看的？
她想象那个画面：她站在江辰面前，鼓起勇气问出这些问题，然后江辰用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她，说：“你想多了，这只是我自己的学习习惯。”
光是想象，晓晓就觉得呼吸困难。
“我不知道。”她最终这样回答。
苏茜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但我觉得，你应该找个机会，至少试探一下。总不能一直这么猜下去。”
晓晓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页角。纸张的边缘有点毛了，是她这两天翻看太多次的结果。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陈老师宣布，因为下周要月考，所以这节自习课大家可以自由复习，也可以去办公室问问题。
教室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翻书声和写字的沙沙声。晓晓在做数学作业，遇到一道解析几何题，卡住了。她在草稿纸上演算了三遍，还是得不出正确答案。
她咬了咬笔头，侧过头。江辰正在看一本英文原版书，厚得像砖头。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划过，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个……”晓晓小声开口。
江辰抬起头。
“这道题，”晓晓把作业本推过去一点，“我算了几遍，答案都不对。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江辰放下手里的书，接过作业本。他扫了一眼题目，然后拿起笔，在晓晓的草稿纸上开始演算。他的动作很快，但每一步都写得很清晰，逻辑链完整。
“这里，”江辰用笔尖点着一个式子，“你漏了一个约束条件。
晓晓凑过去看，果然，她在设点坐标时，只考虑了直线方程，忘了椭圆方程。一个低级错误。
“哦……”她有点不好意思。
江辰没说什么，继续写下去。在得出最终答案的那个步骤旁边，他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晓晓的心跳加快了。
她会看到什么？另一只小动物？还是别的什么？
但江辰的笔尖最终落下了，画下的不是什么卡通图案，而是一个简洁的箭头，指向那个漏掉的约束条件，旁边写了两个字：“易漏”。
没有图案。
晓晓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她接过作业本，低声说：“谢谢。”
江辰已经重新拿起了那本书，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晓晓注意到，在他翻过一页时，书页的右下角，似乎有一个很小的、用铅笔画的图案。距离太远，她看不清楚，只隐约看出是个圆形，周围有光芒状的线条。
像太阳。
她的呼吸停了一拍。
放学铃响起时，天空又阴了下来，云层低垂，像是又要下雨。同学们收拾书包，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晓晓动作很慢，她在等江辰先走——按照惯例，江辰通常会在放学后多留一会儿，做完当天的计划任务再离开。
但今天，江辰收拾书包的速度比平时快。他把书本整齐地放进书包，拉上拉链，起身。
“江辰。”晓晓突然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大。
江辰停下动作，回头看她。
晓晓站起来，手里拿着自己的数学笔记本。她翻到画着小猫的那一页，举起来，指着那只猫。
“这个，”她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为什么要画这个？”
教室里还有几个没走的同学，听到她的问题，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江辰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然后抬起眼，看向晓晓。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但晓晓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东西——是慌乱？还是别的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空越来越暗，教室里的光线也变得昏暗。远处传来雷声，闷闷的，像在云层里翻滚。
然后，江辰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雷声掩盖，但晓晓听清了每一个字。
“提高记忆效率。”
就五个字。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教室。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和往常一样。
但晓晓看见了。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在她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他的耳根，红了。
很红，很红。
像傍晚天边的火烧云。
晓晓站在原地，手里还举着笔记本。教室里的同学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的雨开始下，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声音很大，几乎盖过了她的心跳。
她低头看着那只小猫。圆滚滚的身体，眯成缝的眼睛，抱着函数曲线的爪子。
“提高记忆效率。”她喃喃重复江辰的话。
谎言。
那绝对是谎言。
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符合江辰人设的谎言。但正是这个谎言，让她确信了一件事：
江辰在隐瞒什么。
而那个秘密，与她有关。
晓晓合上笔记本，把它抱在怀里。雨声更大了，整个世界都被雨幕笼罩，模糊不清。
就像她对江辰的了解。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改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而她，必须要弄清楚。
这个决心在她心里生根，像雨后的春笋，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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