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隙有蝉鸣
六月的风裹挟着夏阳的燥热，卷过高中的香樟树顶，碎成一地斑驳的光影。预备铃响过第三遍，教学楼里还能听见零星的喧哗，唯有操场西侧的小树林，隔绝了所有喧嚣，安静得只剩下蝉鸣和风声。
迟辞隐是踩着预备铃的尾巴溜到这里的。
他实在受不了教室里的沉闷。讲台上老教授的声音像老旧的磁带，咿咿呀呀转个不停，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落在摊开的数学课本上，积成薄薄一层。同桌埋首刷题的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周遭全是紧绷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迟辞隐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尾。他校服外套的拉链没拉，露出里面宽松的白T恤，领口歪歪斜斜地搭着，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那双总是半睁半阖的眼。明明是该正襟危坐的课堂时间，他却像只慵懒的猫，寻了片树荫最浓的地方，靠着树干站定，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片刚捡的梧桐叶。
这里比教室舒服多了。风里带着草木的清香，蝉鸣聒噪却不烦人，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漏下细碎的光点，落在他的鞋尖上。
他没往树林深处走，却听见头顶传来一阵极轻的呼吸声。
迟辞隐微微挑眉，抬眼望去。
不远处的老槐树上，斜斜倚着一道身影。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黑色的长裤卷到脚踝，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小腿。他背靠着树干，头微微歪着，双眼紧闭，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下颌线的弧度冷硬又清晰。
是枭冕然。
迟辞隐认得他。不是因为两人有过交集，而是这名字在青澄高中，实在太有辨识度。
校霸，家境贫寒，脾气暴戾，是老师眼里“成绩好但惹不起”的存在，也是不少学生私下里不敢议论的对象。传闻他打架很凶，能一个人撂倒校外的三个混混；也传闻他父母常年打骂他，身上的伤就没断过。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枭冕然的成绩好得吓人——全校第二，永远的第二，死死咬着第一名的尾巴，只差那么分毫。
而那个常年霸占第一名的位置，连上课睡觉都能稳坐榜首的人，就是迟辞隐。
他从没和枭冕然说过话，甚至没正眼看过对方。此刻仰头望去，才发现这人的眉眼生得其实很俊，只是那双眉峰总是蹙着，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冲淡了那份少年气的清隽。
迟辞隐的目光落得久了些，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石子。
“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树林里格外清晰。
树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极亮的眸子，像淬了冰的星子，锐利得惊人。视线直直地落下来，精准地捕捉到树下的迟辞隐，带着几分被惊扰的警惕和冷冽。
四目相对的瞬间，蝉鸣仿佛都停了一瞬。
迟辞隐没躲，也没说话，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唇角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散漫，像是对什么都不在意，此刻面对着枭冕然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枭冕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认得迟辞隐。
那个永远的第一名，那个上课睡觉都能考满分的学神，那个家境优渥、被所有人捧着的天之骄子。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沼。
他怎么会来这里？
枭冕然的目光在迟辞隐身上停留了几秒，扫过他宽松的衣料，扫过他白皙的手腕，扫过他眼底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最终冷冷地移开，重新闭上了眼，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一场错觉。
他不喜欢迟辞隐。倒不是讨厌，只是单纯的排斥。排斥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排斥这种毫不费力就能拥有一切的人生。
迟辞隐却觉得有意思。
他见过枭冕然在操场上打架的样子，一拳一脚都带着狠劲，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也见过他在表彰大会上，站在领奖台上，面无表情地接过奖状，台下的女生窃窃私语，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以为这人是浑身带刺的，是一点就着的炮仗，却没想到被人惊扰了清梦，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又闭上了眼。
迟辞隐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老槐树底下，仰头看着树上的人。
“喂，”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这里的风，比教室舒服。”
枭冕然的睫毛颤了一下，没睁眼，也没应声。
迟辞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背靠着树干，抬头望着头顶的枝叶。阳光透过叶隙漏下来，落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叫迟辞隐。”他又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树上的人说话，“高三（1）班的。”
树上依旧没动静。
迟辞隐笑了笑，没再说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清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上课铃响了，又响了一遍。
树林里依旧安静，只有蝉鸣和风声，还有两人极轻的呼吸声。
枭冕然闭着眼，却没再睡着。
他能清晰地听见树下那人的呼吸声，不疾不徐，带着薄荷糖的清甜气息，顺着风飘上来，萦绕在鼻尖。他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灼热，也不探究，只是淡淡的，像落在身上的阳光。
这种感觉很陌生。
他习惯了独处，习惯了周遭的疏离和畏惧，习惯了用冷漠和戾气把自己裹成一个坚硬的壳。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安静地陪他待在一棵树下，不问缘由，不说多余的话。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掌心触碰到粗糙的树皮。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班主任发来的消息，问他在哪里。枭冕然皱了皱眉，没回。
他不想动。
迟辞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开口：“老班的夺命连环call？”
枭冕然的眼皮猛地掀开，再次看向他。
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探究。
迟辞隐冲他挑了挑眉，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我猜的。毕竟，能让全校第二翘课的地方，总得有点特别的理由。”
枭冕然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看着树下的人。少年穿着干净的白T恤，坐在石头上，阳光落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的眉眼舒展着，没有丝毫的鄙夷或好奇，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学。
风又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枭冕然忽然觉得，刚才那点被惊扰的烦躁，好像被这风吹散了。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几分被风吹过的慵懒：“枭冕然。”
迟辞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知道这个名字，却还是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枭冕然。”
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蝉鸣聒噪，风声缱绻，青澄高中的小树林里，两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共享着同一段偷来的、安静的时光。
没有人知道，这场相遇，会在往后的岁月里，蔓延出怎样绵长而热烈的纠缠。就像没有人知道，此刻落在他们身上的阳光，会在多年后，成为彼此生命里最温暖的印记。
下课铃响的时候，迟辞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他仰头看向树上的人，挥了挥手：“走了，下次再聊。”
枭冕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入口，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纹路，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风里的蝉鸣依旧聒噪，却好像多了几分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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