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铁盒”掠过之后,又陆陆续续有几辆形态各异的同类造物驶过。梦九归愈发谨慎,只在路旁林缘阴影下行走,借着树木和灌木的掩护观察。他发现这些“铁盒”速度虽快,但似乎都遵循着某种既定的路线,沿着那灰白色的道路行驶,彼此间保持着距离,互不干扰。
太阳逐渐西斜,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梦九归估算着,自己沿着这条路已经走了近三个时辰。腹中那股被烤野猪肉暂时压下去的饥饿感,又如同苏醒的藤蔓,开始悄然缠绕。背上树叶包裹里的肉食,早在中午时分就已告罄,连最后一点油脂都被他仔细舔舐干净。体力在持续消耗,而这片天地间稀薄的“惰气”根本无法有效补充。他只能凭借坚韧的意志和残余的体力,支撑着脚步。
越是前行,路旁的景象变化也越大。那些低矮的绿色植株变得更为整齐划一,像被人精心修剪过。路旁开始出现一些奇特的、高高的杆子,顶端悬挂着或圆或方的、不知材质的物件。更远处那些“盒状物体”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果然是某种建筑,只是造型方正,表面光滑,开着许多整齐的方孔(窗户),有些还反射着夕阳的余晖,闪烁着冷硬的光泽。空气中开始飘来一些复杂的气味,有植物被修剪后的草腥,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与油脂混合的味道,还有隐约的、嘈杂的声浪。
当太阳几乎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绛紫与深蓝时,梦九归终于接近了这片建筑群的边缘。
这里与他想象中的“城池”截然不同。没有高耸的城墙,没有巍峨的城门,也没有往来巡逻的甲士。只有更多、更密集的灰白道路纵横交错,如同蛛网般将一片片高矮不一的方正建筑连接起来。道路上,那些被称为“汽车”的铁盒子(他刚刚从一个路旁竖立的牌子上模糊辨认出类似字形)更多了,速度或快或慢,亮着刺目的光(车灯),汇成一道道流动的光河。道路两旁,立着更多发出稳定或闪烁光芒的杆子(路灯),将原本应被黑暗笼罩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是一种毫无温度、令人不安的苍白光芒。
人声、机械声、某种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而陌生的背景噪音,冲击着梦九归习惯了山野寂静的耳膜。他看到了“人”。穿着打扮与他记忆中的任何服饰都不同,材质看起来柔软或挺括,样式千奇百怪,颜色各异。他们或行色匆匆走在路边平整的石板(人行道)上,或聚集在一些灯火通明的建筑门口,那些建筑有着巨大的透明琉璃墙面(橱窗),里面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物品。
饥饿、疲惫、以及面对全然未知文明而产生的巨大疏离感和隐隐的恐慌,交织在梦九归心头。他像一个幽灵,徘徊在这光怪陆离的边缘。身上的粗布道袍早已在穿越和丛林跋涉中破损不堪,沾满泥土草屑,与周围衣着光鲜的人群格格不入。背上简陋的树叶包裹和手中那柄虽然黯淡却形制古朴的长剑,更引来了零星好奇或戒备的目光。
他尝试向一个看起来面色和善的老者靠近,想要询问,但刚张口说出“请问……”两个字,那老者便像受惊般加快脚步离开,还警惕地回头看了他和他手中的剑一眼。他又试着向一个站在明亮店铺外的年轻人比划,指了指自己的嘴和肚子,年轻人皱了皱眉,摇摇头,快步走进了店里。
语言不通,形貌可疑,身无长物。最基本的交流都无法实现。梦九归感到一阵深切的无力。修士的骄傲在生存的现实面前,脆弱不堪。他必须找到一个落脚点,获取食物,了解信息。
他避开人流最密集的主干道,在相对昏暗的支路和小巷间穿行。这里的建筑低矮破旧一些,气味也更复杂难闻,堆积着一些奇怪的、散发出腐臭的容器(垃圾桶)。偶尔有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人蜷缩在角落,对他投来漠然的一瞥。梦九归心中凛然,看来这个世界,也有身处底层之人。
饥肠辘辘的感觉越来越难以忍受,甚至开始引发轻微的眩晕。他靠在一面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喘息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面上层层叠叠的张贴物。很多是各种颜色的纸张,印着大幅的、色彩鲜艳的人像或物品图案,配着他完全不懂的文字。也有一些是手写的告示,字迹潦草。
忽然,他的目光被一张贴在较低处、边缘有些破损的白色纸张吸引。那上面的文字笔画相对简单,更重要的是,旁边用粗糙的线条画着一个简单的人形,正弯腰搬运一块方形的物体。
图画是共通的。那是在描绘一种劳作——搬运。
梦九归精神一振,强撑着凑近了些。纸张顶端有几个稍大的字,他不认识。但下面有几行小字,其中有两个字反复出现,笔画不算太复杂。他隐约记得,之前在路边某个牌子上似乎见过类似组合,旁边画着正在施工的场景和戴着头盔的人影。
“招……工?”他凭着图形联想和模糊记忆,艰难地猜测着。再看下面的小字,有数字,有类似地点的描述(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画得很简略的地图指示和几个可能表示方位的字符),还有一行字后面跟着一个明显的货币符号和数字。
报酬!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货币价值几何,但无疑是换取食物和栖身之所的希望!
他仔细辨认着那个疑似地点的描述和简图。图很抽象,但大致标出了从当前区域出发,沿着某条路转向,经过一个画着波浪线(可能是河流或铁路?)的地方,再往前的一片空白区域,上面画着吊车和堆叠的方块。
就是那里了。
梦九归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招聘启事从墙上揭下,叠好塞入怀中。这薄薄的一张纸,此刻仿佛重若千钧,是他在这陌生世界抓住的第一根稻草。
根据简图的指引,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出发。夜晚的城市并未沉睡,反而在某些区域更加喧嚣,霓虹闪烁,光影迷离。但他无暇观看,只是努力辨认着方向,避开主要干道,沿着略显冷清的街道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他听到了隐约的、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和机械轰鸣声,空气中尘土的味道也浓重起来。
穿过最后一片低矮的棚户区,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巨大的、被简易围墙圈起来的场地。场地内灯火通明,数盏如同小太阳般刺眼的光灯(镝灯)高悬,将下方照得亮如白昼。那里矗立着几栋未完工的高大骨架(建筑框架),由密密麻麻的钢铁(脚手架)和灰色的网状物(安全网)包裹。各种形状古怪、发出巨大轰鸣的机械(塔吊、混凝土搅拌车等)在运作,地面上堆放着如山的水泥、砂石和砖块。许多头戴黄色或红色帽子、身穿沾满灰浆泥土工装的人影在其间忙碌穿梭,或肩扛手抬,或操作器械。
就是这里了。一个“搬砖”的地方。图画上的含义,此刻与现实完全对应。
梦九归走到工地大门口。那里有一个用铁皮搭成的简易岗亭,里面坐着一个穿着保安制服、正在打瞌睡的中年男人。门口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招工告示,上面的内容与他怀里那张相差无几。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岗亭窗前,敲了敲玻璃。
保安被惊醒,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窗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面色苍白却眼神沉静的年轻人,背上背着奇怪的树叶包,手里还拿着一把剑(剑已被梦九归用捡来的破布粗糙地裹了一下,但形状仍能看出),顿时愣住了,睡意全消,脸上露出警惕和诧异混杂的表情。
“干什么的?”保安操着口音浓重的话语问道,同时手已经摸向了旁边的橡胶棍。
梦九归听不懂,但他指了指墙上那张招工启事,然后又指了指自己,做出一个搬运的姿势。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但意思明确。
保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尤其是那柄用破布包着的长剑,眼神惊疑不定。“来找活干的?你这……带的什么家伙?”
梦九归只是重复着指告示和自己的动作,眼神平静而坚持。
保安皱了皱眉,或许是工地确实缺人手,或许是梦九归虽然奇怪但看起来并不像凶恶之徒(尤其是那明显的饥饿疲惫之色),他犹豫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对讲机,咕哝了几句。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身材矮胖、皮肤黝黑、穿着沾满泥点皮鞋和夹克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硬皮本子。他便是工头老陈。
老陈走到近前,看到梦九归的样子也是愣了一下,尤其是看到那柄剑时,眼角跳了跳。“你?来找活?能干什么?我们这只要干力气活的,搬砖、扛水泥,可没别的轻松营生。”他说得又快又急,带着审视。
梦九归依然只能通过手势和表情交流。他再次指向招工启事,然后弯下腰,做出奋力扛起重物、稳步行走的姿态。他的动作虽然因为饥饿而有些虚浮,但架子沉稳,下盘姿势是练过基础功的底子,给人一种奇异的可靠感。同时,他解开了背上早已空瘪的树叶包裹,表示自己一无所有,急需工作。
老陈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又看了看他手中那用破布包裹的长条物。“那是什么?家伙可不能带进工地!”
梦九归犹豫了一下,将“秋水”轻轻放在地上,然后退开两步,示意可以检查,也表明自己并非想持械生事。
老陈示意保安出来,保安用橡胶棍小心地挑开破布,露出了“秋水”剑身。剑身黯淡,但造型古雅,剑刃在工地灯光下流转着一种非金非铁的冷光,绝非凡品。老陈和保安都吸了口气。
“这……古董?还是拍戏用的道具?”老陈嘀咕着,蹲下身想摸一下,指尖离剑身还有寸许,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缩回了手。“邪门……”他站起身,看着梦九归,“小子,你哪来的?身份证、暂住证有吗?”
梦九归茫然。
老陈挠了挠头,工地急着赶工,最近又跑了好几个小工,正是缺人的时候。眼前这小子虽然来历不明,还带着把怪剑,但看着确实有把力气,眼神也清正,不像奸猾偷懒之辈。最关键的是,他显然走投无路了,这种人才最好管理,给口饭吃就肯拼命干。
“行吧!”老陈最终拍板,指着梦九归,“看你也是实在没处去的。包吃住,一天一百二,干满一个月结。活就是搬砖、和灰、扛材料,听指挥,不许偷懒,不许生事!你那把剑……先放我这保管,下了工再还你。同不同意?”
梦九归虽然听不懂具体数额和条款,但看到老陈指着工地里面,又做出吃饭和睡觉的手势,明白大概是管饭和给地方住,还有报酬。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叫什么名字?”老陈翻开本子。
梦九归迟疑了一下,用略显生硬的语调,吐出三个字:“梦……九……归。”
“梦九归?这名字……算了。”老陈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记下,“跟我来,先带你去棚里安顿一下,吃点东西,明天一早开工。”
梦九归默默捡起“秋水”,重新用破布裹好,却没有交给老陈,而是看向他,摇了摇头,将剑紧紧抱在怀里。这是他最后的倚仗和与故土的联系,绝不能离身。
老陈看着他坚决的眼神,啧了一声,摆摆手:“随你随你,但进了工地别拿出来瞎比划,伤了人或者耽误干活,立马滚蛋!”
梦九归再次点头。
跟着老陈走进喧嚣尘土飞扬的工地,穿过堆满建材的杂乱场地,来到角落一排用彩钢板搭成的简易工棚。棚里充斥着汗味、烟味和霉味,光线昏暗,两边是大通铺,凌乱地堆放着被褥行李。此时大部分工人还在加班,只有零星几个回来取东西或休息的,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抱着把怪剑的落魄年轻人。
老陈指着一个空铺位:“就这儿。被褥自己想办法,工地不管这个。食堂那边估计还有剩饭,快去吃点,然后早点休息,明天六点准时上工!”说完,又叮嘱了几句安全事项(虽然梦九归多半听不懂),便匆匆走了。
梦九归将“秋水”小心地放在铺位内侧,用破旧的行囊(树叶包裹已扔)垫着。然后,他根据老陈指的方向,找到了工地食堂——一个更大的铁皮棚子。里面已经没什么人,只有一个正在收拾的大妈。看到他进来,大妈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大铝盆里剩下的、已经冷透的饭菜:一些粗糙的米饭,混着煮得稀烂的白菜和零星的肥肉片。
梦九归没有丝毫犹豫,拿起旁边一个脏兮兮的、豁了口的搪瓷碗,盛了满满一大碗,找了一双筷子,坐到角落的条凳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饭菜冰凉,味道寡淡甚至有些发馊,但比起昨天那毫无调料的烤野猪,这已经是“美味”。他吃得很快,很干净,将碗里最后一粒米都扒拉进嘴里。
食物下肚,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他洗净碗筷放好,向食堂大妈微微颔首致谢(对方只是摆了摆手),然后回到了工棚。
躺在坚硬的木板通铺上,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旧垫子,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异味,隔壁铺位传来震天的鼾声。这一切,都与他过去在宗门杂役房的生活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完全陌生、规则迥异的天地。
他体内的四十九丝灵气静静盘踞,毫无增长迹象。一年的寿元损耗,如同悬顶之剑。前路未知,道途渺茫。
但至少,今晚有了遮身之瓦,果腹之食。手中剑仍在身侧。
梦九归闭上眼,不再去运转那几乎无效的《引气诀》,而是让自己紧绷的神识缓缓放松,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暂时泊岸的一叶小舟。明天,将是新的、凭借筋骨气力换取生存的一天。修士的坚韧,不仅在于追寻大道,也在于绝境中,抓住任何一点微光,活下去。
城市的霓虹与工地的探灯光芒透过工棚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