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两点五十。
艺术中心报告厅外的走廊已经聚了不少人。
喜羊羊站在靠窗的位置，身上还带着体育馆沐浴露的浅淡松木香——他刚结束训练就赶了过来，头发甚至没完全吹干。
手里拿着一束简单的白色洋桔梗，用素色棉纸包着，是他今早特意去校门口花店挑的。
老板问他：“送给女朋友？”
他顿了顿，说：“送给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
这个定义安全又模糊。
报告厅的门开了条缝，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掌声和隐约的答辩声。
喜羊羊透过缝隙看见讲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美羊羊穿着浅杏色的衬衫裙，头发松松挽起，正指着投影屏幕讲解。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比平时更清亮，带着一种他很少在她与自己相处时听到的、充满掌控感的自信。
他忽然想起小学时第一次看她上台讲故事。
那时她紧张得手抖，稿子念错两处，下台后躲在礼堂幕布后面偷偷抹眼泪。
是他找到她，递过去一颗糖，说：“下次我陪你练，练到你不怕为止。”
后来她真的不再怕了。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练习的对象，不再只是他了。
“接下来，关于星云形态与东方水墨意境的融合，我们尝试了一种动态解构……”
屏幕上出现一幅旋转的深蓝色画作，星点晕染如墨，光丝流转如笔锋。
喜羊羊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他上个月无意中提过的——在一次天文社观测后，他说起猎户座大星云在望远镜里的质感
“有点像水墨在宣纸上洇开，但又在流动。”
她当时只是听着，没说话。
原来都记住了。
答辩在四点半结束。
人流从报告厅涌出，美羊羊被几个同学和老师围着，脸上是明亮的笑容。
喜羊羊站在人群外围，等她看见自己。
她看见了。
目光相触的瞬间，她的笑容顿了顿，然后更灿烂地绽开，朝他轻轻挥了下手，用口型说：“等我一下。”
这一等就是二十分钟。
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初夏的雨来得急，等喜羊羊意识到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在走廊窗玻璃上，瞬间连成雨幕。
“抱歉抱歉！”
美羊羊终于脱身跑过来，气息微喘
“老师们问了好多问题……呀，下雨了？”
“嗯。”
喜羊羊把花递过去
“恭喜，讲得很好。”
美羊羊接过花，低头嗅了嗅，眼角弯起来
“谢谢。洋桔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你书架上那本《花卉图谱》，这一页折了角。”
他说得自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美羊羊抬头看他，眼里有什么情绪轻轻一晃。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走廊里的人渐渐走空，只剩他们俩和窗外哗哗的雨声。
“看来要等一会儿了。”
美羊羊抱着花，靠在对面的窗台上
“你训练完直接来的？头发都没干透。”
“来得及。”
喜羊羊顿了顿
“……你刚才讲的那个动态解构，用的是什么算法？”
美羊羊眼睛一亮
“你注意到了？是林学长帮我写的一个小程序，基于粒子系统模拟水墨扩散，但参数调了好久才……”
她的声音在喜羊羊平静的注视下渐渐低下去。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
“那个学长，”
喜羊羊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一些
“很厉害。”
“嗯，他懂很多。”
美羊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花束包装纸
“而且很愿意教人。这个项目没有他，我肯定做不出来。”
“你本来就可以。”
喜羊羊说。
美羊羊愣了愣。
“我的意思是，”
他转过身，面朝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校园
“你从来都能做到你想做的事。小学时想当班长，初中想进美术社，高中想考青大……你只要定了目标，就一定会做到。”
雨声填满了话语间的空隙。
“所以，”
他继续说，声音混在雨里，有些模糊
“你不需要任何人‘帮’你才能做出什么。你选择让谁参与你的世界，只是因为你愿意。”
美羊羊抱着花束的手收紧了些。
“……你今天有点奇怪。”
她轻声说。
“是吗。”
喜羊羊没有否认。
又一阵沉默。
远处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几秒后，闷雷滚过。
“喜羊羊。”
美羊羊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你最近……是不是在躲着我？”
问题来得直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雨幕。
喜羊羊的背影僵了一瞬。
他没有回头。
“没有躲。”
他说。
“有。”
美羊羊的声音很轻，却坚定
“篮球赛后你不等我一起走了。我发消息，你回得很慢。上周我煮了绿豆汤想送去给你解暑，到你宿舍楼下，却看见你和队友们出去聚餐……你没告诉我。”
她每说一句，喜羊羊的脊背就更紧绷一分。
“我以为是项目太忙，你累了，或者我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美羊羊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白色花瓣
“可你今天又来了，还带了花。喜羊羊，我不明白。”
雨哗哗地下，世界被水汽包裹。
喜羊羊终于转过身。
他的头发被窗外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些，有几缕贴在额角。
他的眼睛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深，里面翻涌着美羊羊看不懂的情绪——那不再是小时候她熟悉的、清澈直白的目光。
“美羊羊。”
他开口，声音有些哑。
“嗯。”
“如果有一天，你的世界里出现了很多人，很多有趣的事，很多……比我更能帮上忙、更能和你聊得来的人。”
他停顿，像在寻找合适的词
“那时候，我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应该站在哪个位置？”
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
美羊羊睁大眼睛，似乎完全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问题。
“什么位置……你就是你啊。”
她有些无措
“你从来不需要‘应该’站在哪里，你就在那里啊。”
“可我会怕。”
喜羊羊说。
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两人之间。
美羊羊屏住了呼吸。
“我怕你习惯了有更好的人陪你讨论艺术，就不再需要我讲那些粗浅的星座故事。我怕你发现世界很大，大到我这个‘青梅竹马’只是角落里一个普通的旧标签。”
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在权衡
“我怕我站在原地，而你往前走得太快，快到我追不上，也……不好意思再追。”
他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
“所以不是躲你。是在调整距离——找一个既不会绊住你，又不会让自己显得太可悲的位置。”
话音落下，只剩雨声。
美羊羊站在那里，怀里的洋桔梗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以为熟悉得像自己一部分的男孩，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理解过他。
原来他也会怕。
原来他那些从容淡定背后，藏着这样的不安。
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患得患失。
“笨蛋。”
她轻声说。
喜羊羊抬眼看她。
美羊羊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一米。
她能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微水汽。
“我画星云，是因为你告诉我它像水墨。”
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清晰
“我学天体美学，是因为想听懂你在天文社说的那些话。我努力把项目做好，是因为……我想让你看见，你曾经鼓励过的那个怯场的小女孩，已经能站在很多人面前，讲她喜欢的东西了。”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但目光毫不退缩。
“这个世界是很大，喜羊羊。但再大，也是从‘我的世界’看出去的。而在我的世界里……”
她深吸一口气。
“你从来不是角落里的标签。你是坐标原点。”
窗外又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了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
喜羊羊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美羊羊却忽然笑了，带着一点鼻音，一点释然
“而且……谁说你追不上了？你可是喜羊羊。你如果想追，谁能跑得过你？”
她把花束换到左手，右手抬起来，犹豫了一瞬，最终轻轻碰了碰他微湿的衣袖。
“别调整什么距离了。就站在你一直站的位置，行吗？”
她的声音软下来
“我……需要你在那里。”
需要。
这个词像一颗柠檬糖，在喜羊羊心里化开，酸涩之后，泛起绵长的清甜。
他低头看着她碰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纤细，还沾着一点颜料渍。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掌心温热，指尖微凉。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
“……好。”
他说。
没有更多言语。
只是一个简单的字，一个交叠的手，一场似乎永远下不完的雨。
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这场雨里悄然改变了。
雨势渐小时，天色已暗。
两人并肩走回宿舍区，共用一把伞——是喜羊羊从书包里拿出的折叠伞，不大，勉强遮住两人，他的左肩和她的右肩还是淋湿了一小片。
“下周天文社有夏季观星营。”
喜羊羊说
“去西山，两天一夜。要……一起来吗？”
美羊羊侧头看他
“以什么身份？‘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她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狡黠的试探。
喜羊羊脚步顿了顿，伞微微向她倾斜。
“以美羊羊的身份。”
他说
“来看我发现的星空。”
美羊羊笑了，在渐歇的雨声里，轻轻“嗯”了一声。
送到美羊羊宿舍楼下时，雨已几乎停了。
屋檐滴着残雨，啪嗒，啪嗒。
“那……周一见？”
美羊羊抱着花，站在台阶上。
“周一见。”
喜羊羊收了伞
“记得把头发吹干。”
“你也是。”
她转身上楼，走了两步，又回头。
“喜羊羊。”
“嗯？”
“今天的花……”
她抿了抿唇，眼睛在楼道灯光下亮晶晶的
“我很喜欢。”
说完便快步跑上楼，留下喜羊羊一个人站在湿润的夜色里。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覆在她手背上的右手，慢慢握成拳，又松开。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温度。
回宿舍的路上，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置顶的聊天窗口。
背景图是很多年前拍的，两个小孩并肩坐在草地上看夕阳，影子拖得很长。
他打字：
「下周观星营的报名表，我发你？」
停顿，删掉。
重新打：
「睡了吗？」
又删掉。
最后，他只发了一句话：
「下周的星空，据说有流星雨。」
几秒后，手机震动。
美羊羊回复：
「那要许愿吗？」
接着又一条：
「不过我已经想好要许什么愿了。」
喜羊羊看着屏幕，嘴角终于扬起一个真正的、放松的弧度。
他没有问她要许什么愿。
因为他大概能猜到。
就像她也一定知道，他此刻站在宿舍楼下，抬头看她亮起灯的窗户时，心里在想什么。
有些话，不一定非要说出口。
有些距离，已经在今晚的雨里，悄悄归零。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