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敲打着医院走廊的窗户，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颜术齐捏着缴费单的手指关节发白，上面打印的数字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十七岁的人生。三个月前，母亲查出肾衰竭；两周前，父亲在工地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脊椎受损，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术齐啊，要不…咱不治了。”母亲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试图抬起，却只抬到一半就无力地落下，“妈这病，是个无底洞…”
“别胡说。”颜术齐把缴费单迅速塞进书包，挤出一个笑，“医生说了，找到匹配肾源就有希望。爸的复健也在慢慢见效。”
他撒谎了。
匹配的肾源遥遥无期，父亲的复健费用每小时三百。钱像水一样流走，却看不到任何回流的可能。
母亲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颜术齐不敢直视的东西——那是成年人对生活的妥协，却过早地出现在一个儿子看母亲的时刻。
“学校那边…”母亲声音虚弱。
“请假了，老师很理解。”颜术齐打断她，从床头柜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我最近画卖得不错，有人出价还挺高。”
苹果皮一圈圈垂下，薄得透光，却始终没有断。
这大概是他生活中唯一还能保持完整的东西了。
离开医院时天已全黑。颜术齐没有直接去打工的餐馆，而是拐进了附近的一条小巷。路灯坏了三盏，剩下的一盏时明时暗，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一帧帧播放的默片。
巷子深处有家老旧的画材店，老板是个退休美术老师，姓陈。看到颜术齐推门进来，他推了推老花镜：“来了？今天有点晚。”
“去医院了。”颜术齐简短地说，从书包里取出三张画。
陈老师展开画，第一幅是炭笔素描，画的是医院走廊里的一排椅子，光影处理得极为细腻，空椅子却仿佛坐着看不见的人。第二幅是水彩，雨中凋零的玉兰花，花瓣上的水珠晶莹欲滴。第三幅是速写，一个背对着画面、佝偻着扫地的清洁工，笔触寥寥却情绪满溢。
“好画。”陈老师沉默片刻，“尤其是这一幅。”他指着那幅医院走廊，“寂寞里透着等待，绝望里还有希望。你不该在这里卖画，孩子。”
“我应该在哪里？”颜术齐轻声问，眼睛盯着柜台上的一道裂痕。
陈老师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数出八百块钱：“按之前说的，三幅。有个常客特别喜欢你的风格，想问你接不接定制肖像，价格可以翻倍。”
颜术齐接过钱，指尖触到纸币粗糙的纹理。翻倍，意味着可能有一千六。意味着父亲可以多做五次复健，母亲的药可以多撑一周。
“接。”他几乎没有犹豫，“什么时候要？”
“下周五。”陈老师递给他一张纸条，“对方的联系方式和具体要求。别耽误学习，术齐。你这样的天赋...”
“我知道。”颜术齐打断他，把纸条和钱一起收好，“谢谢陈老师。”
他转身要走，陈老师叫住他：“等等。”从柜台下拿出一盒新的炭笔和一本素描本，“拿着。算我投资。”
颜术齐想拒绝，陈老师摆摆手：“等你出名了，这盒笔可就值钱了。我等着那一天。”
出了画材店，雨小了些。颜术齐看了眼手机——晚上七点十分，距离餐馆打工还有二十分钟。他拐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面包，边走边啃。
口袋里那八百块钱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炭。
餐馆老板王叔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看到颜术齐湿漉漉地进来，扔给他一条干毛巾：“赶紧擦擦，别感冒了。后厨今天忙，洗好的盘子堆成山了。”
“好。”颜术齐迅速换上工作服，系上围裙。
后厨蒸汽氤氲，油污和洗洁精的味道混合成一种奇怪的气息。水槽里的盘子确实堆得老高，颜术齐打开热水，戴好橡胶手套，开始机械地重复动作：冲洗、擦拭、检查、放入消毒柜。
水声哗哗中，他听见前厅传来的谈笑声。今天是周五，客人比平时多。有年轻情侣庆祝纪念日，有一家人给小孩过生日，有下班的白领聚在一起喝酒吐槽老板。
生活还在继续，只是在不同的轨道上。
“术齐，外面三号桌客人要加菜，帮我把菜单送出去一下！”王叔喊道。
颜术齐擦了擦手，接过菜单。走出后厨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三号桌——是一家三口，小女孩大概七八岁，正专注地在餐巾纸上画画，画的是桌上的花瓶和花。
他愣了一下。
“哥哥，你看我画得好吗？”小女孩注意到他的目光，举起餐巾纸。
小女孩的母亲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这孩子就喜欢到处画。”
“画得很好。”颜术齐认真地说，“特别是光影，你注意到了花瓶上的高光。”
小女孩眼睛亮了：“真的吗？你也喜欢画画吗？”
“嗯。”颜术齐把菜单放在桌上，“请点菜。”
回到后厨，王叔一边颠勺一边说：“那小姑娘有天赋？”
“有点。”颜术齐重新戴上手套。
“跟你小时候一样。”王叔说，“你妈以前常来，总说你画画得奖的事。那会儿你爸还在工厂上班，一家人多好...”
话说到一半，王叔停住了，锅里噼啪作响。
颜术齐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擦洗着一个盘子。油渍顽固地附着在瓷面上，他用指甲一点点刮掉。
凌晨一点，餐馆打烊。王叔多给了五十块钱：“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你明天还要上课吧？”
“谢谢王叔。”颜术齐没有拒绝。他需要每一分钱。
走出餐馆，雨已经停了。街道被冲刷得干净，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荡漾开。颜术齐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穿过寂静的城市。
回到家——不，那不是家，只是一个十平米的出租屋。墙上贴满了他的画，大部分是速写和素描，只有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画的是父母结婚照上的模样。那时他们还年轻，母亲有长长的麻花辫，父亲穿着当时流行的中山装，两人笑得有点拘谨，却满眼都是光。
颜术齐坐在床沿，从书包里拿出陈老师给的素描本和炭笔。他翻到新的一页，手悬在空中，却迟迟没有落下。
画什么呢？医院缴费单上的数字？水槽里堆叠如山的盘子？还是父母日渐消瘦的脸？
最终，他什么也没画，只是合上本子，仰面躺下。天花板上有漏雨留下的水渍，形状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鸟。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握着他的手教他画的第一幅画——一只站在枝头的小鸟。母亲说：“术齐你看，每一笔都要有呼吸，要像小鸟的羽毛一样轻。”
那时他觉得，只要拿起画笔，就能创造一个世界。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医院发来的短信：“颜女士的透析费用已欠缴，请尽快补缴，以免影响治疗。”
颜术齐盯着那条短信，直到屏幕暗下去。
窗外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挣扎，有人放弃。而在这个十平米的房间里，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贫穷的重量——它不是一瞬间的崩溃，而是一点一滴的侵蚀，像水渗入墙壁，悄无声息却终将改变一切的结构。
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平稳而固执。
明天还有五张试卷要写，三份作业要交，下午要去医院，晚上要去餐馆，凌晨要完成那幅定制肖像的初稿…
世界，又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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