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第四天凌晨，终于变成了雪。
不是柔软的雪花，而是细密的、坚硬的雪粒子，被寒风裹挟着，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无数细小的沙砾。海市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又带着一股凛冽的恶意。
苏晚几乎一夜没睡。天快亮时，她听到楼下传来父母压低的、却异常激烈的争吵。声音断断续续，隔着门板和楼梯，只能捕捉到零碎的词句。
“……必须当机立断！明远，妇人之仁会害死苏家！”
“……那是晚晚一辈子的幸福！老顾还没到绝路……”
“……没到？你看看股价！看看银行的态度！等着跟他一起被拖进泥潭吗？！”
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然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晚蜷缩在被子里，手脚冰凉。幸福？当家族像巨轮撞上冰山，缓缓倾斜、下沉时，个人的“幸福”还剩下多少重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仅是苏晚，更是苏家的女儿。这个身份在给予她优渥和庇护的同时，也早已将她的命运与家族的兴衰捆绑在一起，无从挣脱。
天亮后，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家里安静得可怕，佣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父亲一早就出了门，母亲则把自己关在书房。
下午，苏晚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照片背景是某家高级餐厅的包厢，她的母亲林静仪，正微笑着与一位衣着考究的陌生中年男士举杯，旁边还坐着一位看起来与她年龄相仿、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孩。照片的角度有些偷拍的味道，但画面清晰。
发信人紧接着发来一条文字：「周氏实业独子，刚从剑桥回国。家世清白，资产健康。你母亲很满意。」
苏晚盯着手机屏幕，指尖瞬间褪去了所有温度，冷得发抖。她认得那个女孩，在某个社交场合见过一面，是周家的女儿。所以，这是在为她物色“新对象”？在顾家风雨飘摇、她和顾屿的婚约还未正式解除的时候？
一股混合着愤怒、屈辱和恐慌的情绪直冲头顶。她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冲出了家门。佣人在身后焦急地呼喊，她置若罔闻。
她要见顾屿。现在，立刻。
车子驶向顾家老宅的方向。路上积雪未化，湿滑难行。她开得很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手机在副驾驶座上不停震动，是母亲打来的，她直接按掉。
老宅的大门紧闭着，比她记忆中萧条了许多。庭院的草木覆着一层薄雪，显出颓败。她按响门铃，很久，才有一位面生的老佣人前来应门，认出是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苏小姐，少爷他……不在家。”
“他去哪儿了？”
“这个……我不清楚。老爷和夫人也出去了。”
苏晚不信。她直觉顾屿在里面。她推开佣人，径直往里走。“我等他。”
她走向后院。那棵老槐树落光了叶子，黝黑的枝干上挂着冰凌和残雪，在灰白天光下像一具沉默的骷髅。树下的青石凳覆着雪，空无一人。
但树干的刻痕还在。她走过去，手指颤抖着拂去“2017年，春，顾屿与苏晚订婚”那一行字上的雪沫。冰冷的触感刺痛指尖。
“你来干什么？”
身后响起的声音，嘶哑、冰冷，像这天气一样。
苏晚猛地转身。顾屿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廊檐下，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毛衣，身影瘦削得厉害，眼底是浓重的青黑，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空洞的寒意。他手里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
“顾屿……”她张了张嘴，喉咙发干，准备好的所有话语，在他这样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来看顾家笑话？”顾屿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隔着那层灰白的屏障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还是来通知我，苏大小姐要换未婚夫了？”
苏晚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你……你知道了？”
“很难不知道。”顾屿弹了弹烟灰，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漫不经心，但苏晚看到他夹烟的手指在细微地颤抖，“周家公子，剑桥高材生，家底厚，人也干净。比我这个马上要一无所有的破产户，强了不止一百倍。恭喜啊，苏晚。”
“不是的！”苏晚冲上前几步，雪地湿滑，她踉跄了一下，“那是我妈……不是我！顾屿，你听我说……”
“说什么？”顾屿打断她，往前逼近一步，烟味混合着他身上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说你们苏家怎么明哲保身？说你怎么听话地冻结了我们的联名账户？还是说，你怎么乖巧地待在家里，等着你爸妈给你安排更好的出路？”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在苏晚心上。她摇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我没有……我没有答应！账户是爸爸他……我试着找过你，可你不接电话，不回信息……”
“所以是我的错？”顾屿冷笑，眼底的寒意几乎要溢出来，“是我活该，是我家活该，对吗？苏晚，你告诉我，这五天，除了躲在家里哭，除了发那些不痛不痒的短信，你为我，为顾家，做过什么？哪怕一件？”
苏晚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失望、讥诮，还有深埋其下的、被背叛的痛楚。她想说“我试过”，想说“我反抗过”，可是，她试了什么？反抗了什么？在父母强大的意志和家族利益面前，她的那点挣扎，显得多么可笑和微不足道。
她什么都没做成。
“我……”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顾屿看着她哭，眼神没有丝毫软化，反而更冷，更硬。“省省你的眼泪吧，苏晚。顾家现在不需要同情，尤其不需要你们苏家的同情。”他扔掉烟蒂，用脚尖狠狠碾灭，“回去告诉你爸妈，顾家就算死，也会死得挺直脊梁。用不着他们费心安排后路，更用不着……你来施舍感情。”
“顾屿！我不是……”苏晚抓住他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指甲几乎掐进他的毛衣里，“我不是施舍！我……”
“放开。”顾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酷。
苏晚没放。
下一秒，顾屿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苏晚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差点跌坐在雪地里。她愕然抬头，看见顾屿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封覆盖。
“苏晚，”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别再来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将她和那个冰冷的世界彻底隔绝。
雪，又开始下了。
细小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落在苏晚的头发上，肩膀上，落在她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冰冷刺骨。她呆呆地站在槐树下，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看着树干上那行被雪半掩的刻字。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落雪的声音，和她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
“槐树不死，我们不散。”
可现在，树还立着，雪却封冻了一切。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比这寒冬更早地，死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再次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母亲的名字。苏晚缓缓低头，看着那个名字，又缓缓抬头，看向顾家老宅紧闭的门窗。
雪越下越密，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踩着积雪，走向来时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留下深深浅浅、很快又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她没有回头。
也没有看到，二楼某扇窗帘后，一道冰冷而痛苦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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