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不是艾尔的老本行,但他也不算陌生。
他这辈子大半时间都在摸索自己该是什么样的人——不对,是这几辈子。第一世的记忆早就模糊得像被水泡过的纸,第二世又为了活命根本没空想自我认同这种狗屁问题。等他终于能稍微抓住点“自我”的影子,又不得不把那点念想彻底撕碎,拼尽全力逃出生天。
艾尔·麦克米兰,算是他的第三次人生了。
可他还是不知道这个身份该是什么样子。当初只是为了活下去,顺便捡了几个流浪的孩子,才硬凑出了这个看起来正常的壳子。
说白了他一直都在演,演到自己都快忘了原来的样子。那伪装成宾客混进来,好像也没什么难的。
事实证明,潜入确实是最轻松的一步。
他顺着绳索爬上邮轮,把梯子丢给下面的比企。那些看守简直是摆设,要么缩在角落打盹,要么凑在一起抽烟,连最基本的警戒都不会。看得出来都是临时雇来的杂役和佣兵,根本不是什么懂行的水手。
邮轮顶层正开着晚宴,男男女女都穿得珠光宝气。艾尔对这套应酬打扮熟得不能再熟,随便扯了件租来的燕尾服换上,往人群里一站就跟真的富家少爷没两样。宾客这么多,没人会闲得去查谁的邀请函是伪造的。
比企带着他找到通风管道入口,只有小孩能钻进去的那种。管道直通关押俘虏的下层船舱,比企得先回去通知同伴,艾尔则要绕去宴会核心区,找到这场奴隶拍卖的主谋,顺便把那些被蒙在鼓里的无辜宾客挑出来。
艾尔随手从托盘上拿了杯香槟,凑到鼻尖闻了闻,果不其然加了安眠药。他嗤笑一声,把杯子放在路过的餐车上,一口都没碰。
刚拐过转角,他就撞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呀,原来你躲在这儿。”女人的手臂熟练地挽住他的胳膊,艾尔的身体僵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不用看他都知道是谁。
“是你搞的鬼。”他的语气冷得像冰,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跟他长着同款铂金色头发的少女笑得眉眼弯弯,脸上的妆容精致得跟平时野丫头的样子判若两人。修身的晚礼服衬得她腰肢纤细,艾尔不得不承认,这丫头认真打扮起来确实好看——毕竟他们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好看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搞什么鬼啦?”阿迪故意歪头装无辜,“难道是我故意让某个小孩把通往菲奥雷的秘密路线画给你,算准了你会被吸引过来?还是我知道你肯定会潜入,提前安排了后手?又或者我算准了你会穿这套衣服,特意选了同色系的裙子?怎么可能嘛。”
“我恨你。”艾尔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呀。”阿迪笑得更甜了,干脆把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可你还是来了,这就是我最爱你的地方。”
艾尔叹了口气,认命了。
“对了,”阿迪拉着他往宴会厅中心走,“在这里要叫我姐姐。”
“除非我死。”
比企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到这该死的船舱。但他比谁都熟悉这里的密道,躲开看守溜回自己的“床位”简直易如反掌。那些蠢货觉得孩子们在船上插翅难飞,连点名都懒得做。
“嗨。”他对着从墙缝里飘出来的白色小幽灵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大家都还好吗?”
小幽灵点了点头,飘在他前面引路。
所谓的床位不过是几个钉在墙上的柜子,刚好能躺下一个小孩,垫着破得露棉絮的枕芯,盖着散发着霉味的毯子。不过这种糟糕的环境倒是帮了大忙——没人发现他的床底下藏着通往引擎室的暗门。
他顺着通风管道爬回宿舍,先探出头确认没人,才钻了出来。刚落地就看见自己的床上好像有东西,掀开被子一看,居然是个用木头刻的假人。
“比企!”
比企吓得差点摔回管道里,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人。那假人刻得歪歪扭扭,却刚好能蒙混过看守的眼睛,让他们以为他一直待在宿舍里。
白色小幽灵从他身边飘开,钻进一个女孩的衣服里。那个女孩正蜷缩在自己的床位上,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谢了,拉奇。”比企冲那个头发像被狗啃过的女孩笑了笑,又转头看向刚坐起来的另一个孩子,“早啊,奇可。”
“早,比企。”奇可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他们四个因为年纪差不多,被关在了一起,等着到达下一个港口就被卖掉。但看守不知道的是,四个孩子都会用魔法——哪怕还不太熟练。
“小事一桩!”拉奇得意地甩了甩头发,“我又不是第一次从船上逃出去了!对了,我给你做的木筏漂到地方了吗?”
“到了,多亏奇可画的路线。”比企点头。
“我也没做什么啦。”奇可挠了挠头,“我没力气直接逃出去,能把找到的密道派上用场就好。”
拉奇和奇可在人贩子手里待了很久。他们是在一座无人的宝藏岛上被发现的,因为没有身份证明,又会点能派上用场的魔法,就被当成货物在探险家、海盗和佣兵手里转来转去。这艘奴隶船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又一个稍微大点的牢笼。
而比企和珍妮是西边贫民窟的孤儿,在妓女巷子里长大,靠小聪明活到现在。四个孩子凑在一起有点奇怪,但他们都有同一个共同点——命运从来没给过他们好脸色。
“珍妮呢?”比企摸了摸口袋里艾尔给的发夹,那是用来传递信号的道具,“我得跟她对接一下。”
“她被叫去宴会厅帮忙了。”拉奇往门口瞥了一眼,“现在能联系上她吗?”
比企打了个响指,眼前弹出两块半透明的魔法屏幕,上面还有个通话按钮。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可以动手了。”
阿迪正靠在一个蓝发男人的怀里,故意装出一副涉世未深的娇憨模样,声音甜得能腻死人。
“能被您邀请加入,真是我的荣幸!”
“哪里哪里。”男人笑得满脸油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们早就注意到你了,凭你的口才和容貌,绝对能成为我们拍卖场的王牌。”
艾尔站在旁边听得直皱眉。他真不想知道阿迪到底干了些什么,能让这群人贩子夸成这样。还有,这怎么跟传销似的?
“对了,”男人的目光落到艾尔身上,带着点审视的意味,“你身边这位是?”
阿迪跷起二郎腿往沙发里一靠,抬手冲身后像尊门神似的艾尔招了招。
“这是我弟弟,在菲奥雷也算小有名气,你应该听过他。”
蓝头发的男人点点头,指尖摩挲着杯沿:“听过,几年前还在屏幕上见过他和我儿子同框。就是不知道小艾尔认不认得出,毕竟我家小子是泰坦鼻来的,那边可比不上菲奥雷有影响力。”
艾尔认出那少年时,脸上半点波澜都没露。毕竟“烈焰波拉”标志性的额间X纹身太扎眼,他可忘不了这家伙两年前勇闯S级锦标赛,第一轮就被朱毕亚摁在地上摩擦的惨状。更绝的是第二年抽签又抽中了索尔——一个火法师连续两年对上土系魔导士,简直是老天爷追着他开的宇宙级玩笑。
波拉不敢跟艾尔对视,像个挨了训的初中生,穿着体面却别扭地缩在墙角,看着父亲谈生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家伙早晚要接手家里的买卖,可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摆明了就不是这块料。
也难怪。
“我本来想让他去菲奥雷攒点人脉,打通那边魔法资源的黑市渠道,结果呢?”男人狠狠瞪了亲儿子一眼,脸都皱成了包子,“这小子活这么大就没顶用的时候!跟艾尔同岁,是不是他妈妈的血统拖累了他,才让他这么不成器?”
波拉缩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把自己埋进衣领里。
下一秒男人的脸却像翻书似的舒展开,转头对着艾尔和阿迪笑得一脸灿烂:“不过话说回来,他跟你一样有潜力!就说他那个大使计划,在菲奥雷攒了多少人心啊。抓几个流落街头的小孩还不是手到擒来?那些天生魔法天赋好的崽子,在黑市上可抢手了。”
“可不是嘛。”阿迪顺着他的话应着,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晚吃什么,没人能猜到她脑子里正盘算着怎么把这老东西的眼珠子抠出来,“那我们来聊聊合同条款吧?”
“当然当然。”男人挥挥手喊人上茶,又冲艾尔和波拉抬了抬下巴,“你们俩年轻人叙叙旧,大人谈正事。”
端茶进来的小姑娘手一直在抖,头发和衣服干净得过分,可指尖却干裂得像枯树皮。她全程低着头不敢看人,放下茶杯就攥着托盘匆匆退到男人身后,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波拉被父亲吼了一声,像只被车灯照傻的小鹿,僵硬地领着艾尔往隔壁房间走。
路过阿迪身边时,艾尔伸手替她把耳后乱翘的碎发别了回去。阿迪侧头看他,嘴角勾着个捉摸不透的笑,没说什么。
“十分钟而已,你自己能搞定吧?别跟个粘人精似的离了我就不行。”
艾尔才没噘嘴,那只是伪装的一部分。
“那什么……”
艾尔刚开口,波拉就跟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一缩。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盯着看,明明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却莫名有种被猎食者锁定的毛骨悚然。
艾尔其实没怎么留意过他,毕竟S级锦标赛向来乱得像菜市场。只记得这家伙当年总跟在泰坦鼻最红的偶像美嘉拉·纳尔谢屁股后面,在台上也没什么存在感,打比赛倒是挺拼命,可惜运气太差。
说实话他挺能理解波拉的。能拿到S级提名的人实力都不差,可偏偏要跟自己这种同级别的怪物比,再加上家里的压力,没当场崩溃已经算心理素质过硬了。
就是看这小子现在的状态,搞不好哪天就要炸毛掀翻老爹的场子,自己单干当黑老大刷存在感。
“开门见山吧,”艾尔靠在门框上,“你真打算接手你爹的生意?”
波拉瞬间垮了肩膀,抱着胳膊别过脸,声音蔫蔫的:“不然还能怎么办?我干啥都不行,接手家里的买卖至少能让我……有点用处吧。”
说白了就是借着老爹的势力狐假虎威,先装样子混到能独当一面的那天。
“从一到十打分,你有多想捅你爹一刀?”
波拉愣了一下,挑眉看他。
“十?”他挠挠头,语气里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坦然,“说实话我本来就打算最近动手,抢了他的人脉自己开黑市帝国。”
艾尔还真没想到他这么实诚。
“不过我爹也知道我有这打算,”波拉补充道,“当年他也是这么抢了我爷爷的资源才搞起这艘黑市邮轮的。我们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这在我们家算是成人礼。”
艾尔瞬间脑补出上周纳兹那帮龙崽子说的“打赢龙爹才算真正成年”的破规矩,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破宇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谁家的成人礼都要跟亲爹干一架?
“行吧。那你非得绑架小孩卖去奴隶拍卖行吗?能不能把‘卖’这个环节去掉?这很重要。你手里的人脉对我们有用,我们手里的资源也能帮你成事。”
“你、你说啥?”
“选一个吧。是等着我掀了这艘邮轮,跟你爹一起蹲大牢,还是当我姐的新玩具,让她别再来烦我?”
“等、等一下!你说太快了我没反应过来——”
珍妮·瑞莱特早就习惯了客人对她动手动脚,可还是第一次有人让她站在沙发后面。以往客人们都巴不得把她穿礼服的样子看个够,这位女客人却一见面就把她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实在奇怪。
波拉老爹看起来倒是挺满意,刚才还把儿子打发去跟那男客人聊天,珍妮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每次波拉老爹跟女客人单独相处时,都是这个套路。她早就麻木了,只是不想看罢了。
“这姑娘是我们这儿的头牌,”波拉老爹笑得满脸褶子,“会的花样多,做什么都透着股优雅劲儿,连指尖都带着风情。”
阿迪端起酒杯晃了晃,红酒在水晶杯壁上划出好看的弧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玩味:“确实,倒酒的姿势比伊修加尔最豪华酒店的VIP套房服务生还专业。这么小年纪就能做到这份上,真是难得。”
“都是训练出来的。她妈当年也是个尤物呢。”
珍妮浑身一僵。她爱妈妈,可她恨透了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好像她除了妓女就没有别的身份。
她明明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女人啊。
她猛地吸了口气,死死攥紧拳头才没让眼泪掉下来。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她必须活下去,不然妈妈的死就全白费了。
阿迪的动作没停,嘴角的笑意却软了些,她闭着眼轻笑出声,仿佛刚听到了什么趣事。
她忽然转头看向珍妮。
珍妮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亲爱的?”阿迪的声音甜得像裹了蜜。珍妮以为自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可对上那双眼睛时,心里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吗?没我命令不许睁开,也不许松手。”
珍妮懵了,迟疑着应道:“好……好的,小姐?”
她抬手捂住耳朵,目光忍不住飘向博拉先生——对方正皱着眉打量局势。珍妮咬咬牙,还是乖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就算真挨一巴掌她也认了,反正她不敢违抗命令偷偷睁眼。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紧接着,透过指缝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地面猛地一震,桌子在地板上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是重物落地的闷响,一声被扼住喉咙的喘息,还有黏腻的、令人作呕的湿滑声——珍妮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浑身发毛。这是……那些肮脏交易里才会有的声音吗?
她早习惯了游轮上的味道:咸腥的海风,消毒水的淡味,靠近下层甲板时还能闻到煤烟味。可现在,她闻到了一种全新的气息。
像铜锈,带着点酸腐味。
有什么液体溅到了她面前的沙发上,几滴水珠擦着她的胳膊飞了过去。珍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恶心。可她的身体却僵得像块石头,动都不敢动。
那不是……那是……
血?
她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心脏狂跳得快要冲破胸腔。
“他妈的——!!”
她感觉到窗帘被猛地拉开,舱门也被撞开。她死死屏住气,警报器没响,可周围的脚步声乱成一团,伴随着重物倒地的闷响,最后全都归于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温柔的手又落在了她头上。
这次珍妮吓得浑身一颤。
“好了,结束了。”阿迪的声音透过指缝传进来。珍妮慢慢松开捂耳朵的手,耳边安静得可怕。“先别睁眼。”
珍妮立刻又抬手捂住眼睛,她才不管对方说什么,打死也不想看到房间里的景象。
“别怕,亲爱的。”阿迪张开胳膊把她紧紧搂进怀里,让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口,完全不在意昂贵的礼服会被眼泪和花掉的妆弄脏。“那个家伙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珍妮浑身发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所有人都死了吗?
她确实恨透了那些恶心的男人,无数次诅咒他们去死。可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她却怕得快要疯了。那些人可是强大的巫师啊,阿迪小姐一个人就解决了他们?她到底强到什么地步?又想要自己付出什么代价?
“来,我们走。”阿迪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知为何,哪怕恐惧到极致,珍妮还是下意识相信了她。
“行了,这边处理完了。”伊尔推开门走进来,刚开口就顿住了,“姐!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指着房间里的景象,语气里满是控诉。博拉小少爷跟在后面,刚探进头就猛地后退一步,眼睛瞪得溜圆,脸上血色尽失。
曾经奢华的VIP包间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碎块散落在各处,猩红的液体浸透了红色天鹅绒沙发,地板和地毯上全是血痕,只有阿迪坐过的那张沙发还算完好。
阿迪怀里抱着珍妮,脸上依旧挂着甜美的笑,白色的长发和裸露的胳膊上溅满了血,像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伊尔,签合同吧?”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甜,仿佛周围不是尸山血海,“我把老博拉留着给你了。”
“姐!”伊尔扶额叹气,语气里全是无奈,“就算要动手,至少别弄得这么乱啊。”
重点是这个吗?
博拉小少爷快撑不住了。从伊尔·麦克米兰登上这艘游轮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们惹错了人,可直到看见父亲毫无生气地躺在废墟里,胳膊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他才明白自己到底捅了多大的娄子。
他猛地转过身,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可他不能吐。他好不容易撞上了这个活命的机会,必须抓住。他这辈子学的就是怎么活下去,凭什么要为一个从没爱过的老头浪费力气?
“你就是小博拉吧?”阿迪看向他,笑意盈盈,“我帮你把烂摊子收拾干净,你就把这个奴隶交易帝国改成我的自由海盗船。怎么样?”
博拉终于反应过来,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谈判的商人,也不是偷偷潜入的间谍。他们是天灾,是在公海上降临的无法抵挡的灾难。他们从没想过和老博拉交易,也根本不屑于藏着掖着。
疯狂,邪恶,完全不讲道理。可博拉这辈子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他甚至有点期待接下来的日子了。
他咧开嘴,笑得露出了牙齿:“他妈的,当然好!算我一个!”
伊尔看着阿迪笑得眉眼弯弯,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那先从清理异己开始吧。”伊尔往前迈了一步,忽然又顿住,“等等,我答应了 Hibiki 让他来看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