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周三下午四点整,凤镜夜坐在私立樱兰高校部室的沙发里,给自己下了个终身定论——他这辈子,死都不会谈恋爱。
对面坐着三年A班的松平惠子,松平电子集团的大小姐,正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周末去里昂的度假行程。镜夜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像是有人拿电钻在里头打洞,脸上却还挂着完美无缺的微笑,耐心听着。再撑一会儿,他就能把樱兰男公关部五月限定的紫藤祭预约名额推销给对方了。
从下午茶开始,他们聊了文学、美术、时装,还有环球旅行。他已经摸清了松平惠子的喜好:爱读英文诗,迷得维米尔神魂颠倒,非意大利手工鞋不穿,最近还在考虑入手一栋法国别墅。镜夜应付得游刃有余,一边顺着对方的话头引导她多说,一边用余光扫着部室里的其他人——真不愧是他亲手搭建的商业帝国,哪怕分神也能兼顾全局。
可心底里,他只想翻白眼。
如果谈恋爱就是这种累死累活的应酬,那他宁愿这辈子都和文件报表过。
惠子还在纠结选乡间 cottage 还是市区联排别墅,镜夜的头痛已经从钝痛变成了尖锐的刺疼,直往脑仁里钻。他在桌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腥味漫上来才勉强压下了想把咖啡泼出去的冲动。
理智告诉他,最省心的办法是把须王环喊过来。那家伙最擅长对着女生大谈特谈法国乡村的浪漫,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别说一个紫藤祭名额,就算要五十个对方都能眼睛不眨地付定金。而他凤镜夜就能躲进储藏室,拉上厚窗帘,敷上冰袋好好睡一觉。
但他不能喊须王环。
金发的部长大人这会儿正蹲在双人沙发底下,脸白得像张纸,眼神黏在春绯身上,活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就这么蹲在那儿,看春绯招待那个一脸凶相的甲斐田光。
镜夜瞥了眼甲斐田,那家伙最近脸色也不太好,看春绯的眼神跟盯猎物似的,换了别人早吓哭了。
就在这时,镜夜忽然福至心灵。
须王环是个傻子,甲斐田光是个傻子,所有陷在所谓“爱情”里的人,全都是傻子。
他凤镜夜,家世优渥,头脑清醒,绝不可能堕落到这种地步,去受那种名为“恋爱”的无妄之灾。
不知是不是下定了决心的缘故,头痛居然轻了些。镜夜松开手,掌心几道红痕清晰可见,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抓住这难得的喘息机会,把正事办了。
“松平同学,需要再添点咖啡吗?”他压低了声音,笑容里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暧昧的柔光。他的目光穿过眼前的女生,落在了三分钟后就要达成的业绩目标上,但这点小心思,对方自然看不出来。
果然,惠子被他看得脸颊微红,连呼吸都乱了节拍:“是、是的,请给我添一点。”
镜夜的笑容更盛,声音放得更低,几乎是贴着桌面传过去的:“等你从里昂回来,要不要再来我们部里坐坐?我们五月有场限定的紫藤祭,只招待特别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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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羽柴宝积是个花钱如流水、偶尔还会犯迷糊的大小姐,人品却没得说。所以当她开口说“我不能嫁给你了”的时候,镜夜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意外。
“对不起,镜夜君。”她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歉意,“我知道你很好,但我感受不到你的爱,也不觉得你以后会爱上我。”
挑的时间可真够准的。镜夜握着车门把手的手顿了顿,他们刚坐上车,正往东京歌剧院赶——今晚是开幕夜,他包下了凤家专属的包厢。当然,他根本不在乎普契尼的歌剧唱了什么,他要的只是在这场名流云集的场合里,以未婚夫的身份陪在羽柴宝积身边,巩固凤家与羽柴家的合作关系。
他花了几秒消化这个突发状况,在脑子里快速盘算着这件事对家族生意的影响。
“包厢已经没法取消了。”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宝积靠在车座上,昏暗的车厢灯光映着她颈间的钻石项链,眼神温柔又坚定:“我要的不是责任,是爱情。镜夜君,我希望和一个能分清这两者的人在一起。”
镜夜看着她指尖那枚价值数千万的订婚戒指,又想起歌剧院门口等着抓拍名流的娱乐记者。
“或许我确实老派了些。”他说。不管这话是不是真的,至少能让对方的失望有个可以归咎的理由。
凤家和羽柴家的长辈们结婚,从来都只看利益不看感情,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规则。镜夜见过太多这样的婚姻,他们各司其职,维持着体面的关系,甚至比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侣更稳定。在他看来,爱情从来不是婚姻的必需品。
他们还是去了歌剧院,只是没走正门的红毯,从保镖指的侧门悄悄溜了进去。镜夜全程没怎么看舞台,只顾着辨认观众席上的面孔——商界大佬、当红明星、都道府县的官员,还有总理办公室的幕僚团坐在管弦乐区前排。
第二幕结束,幕布落下时,镜夜察觉到宝积在看他,便转过头。
“我对你是有好感的。”他觉得有必要说清楚这一点,至少这是他能给出的最接近“爱”的东西。
“我知道的,镜夜君。”宝积笑了笑,眼神里却带着一种释然的疏离。那枚订婚戒指已经被他用手帕包好,放进了西装内袋。镜夜忽然想,要是把戒指卖掉赚一笔,会不会显得太功利?或者捐给慈善拍卖,还能抵一笔税。
这个主意不错。镜夜满意地收回思绪,继续在观众席里挑选中场休息时需要打招呼的对象。第三幕的幕布拉开,身边传来丝绸摩擦的窸窣声和一声轻叹。镜夜盯着舞台上的演员,觉得这和他独自坐在包厢里也没什么两样——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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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好多年。
十一月的周日凌晨两点,镜夜坐在高级公寓的露台上,身边是他认识的最清醒、最坦诚的人。
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着威士忌的香气掠过他的脸颊。镜夜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份年度财报: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不觉得,爱情是一段圆满关系里必不可少的东西。”
春夜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京子家附近的社区游乐场里,藤冈春彦蜷在那条锈迹斑斑的铁艺长椅上,身上裹着恭也借给他的羊绒大衣。
而恭也自己还穿着第三场订婚宴的定制西装。那场宴会上一秒还在倒计时,下一秒就接到了未婚妻带着哭腔的道歉电话,对方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他的错,是她自己的问题。他没多问,主动揽下了联系策划师取消宴会的活儿——听那姑娘打嗝似的抽泣声,她显然没力气处理这些琐事。最后对方抽噎着承诺会把戒指用快递寄回来,恭也差点直接说“你留着吧”。
春彦往大衣领子里缩了缩,抬眼瞥他的眼神满是怀疑:“你要是真信那套‘婚姻不过是利益绑定’的鬼话,就该找个和你想法一样的女人。可你偏挑那些想为了爱结婚的姑娘,这不从一开始就注定要黄吗?”
“你这话是不是太 cynical 了?”恭也皱着眉,语气带着点说教的意味。
春彦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你在逗我”:“你半夜三点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在冷风里吹了两个小时,就为了跟我扯一堆你自己都不信的歪理,还半句都不听我说的。现在倒嫌我 cynical?学长,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没说我不信……算了。”恭也没心思跟她掰扯这些。他来这儿不是为了吵架,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从这个总能一针见血的丫头片子嘴里,挖出点能让他开窍的道理——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每个门当户对的女人,最后都用各种理由拒绝了他的求婚。
“你有没有想过,”春彦忽然歪头,语气难得软下来,“跟能让你开心的人在一起?”
“开心?”恭也皱起眉,语气里满是失望,“别开玩笑了。”这想法简直天真到可笑,根本不切实际。
春彦从大衣领子里露出下巴,不服气地反驳:“开心怎么了?好多人就是因为开心才在一起的啊。”
“这标准太脆弱了。”恭也摇头,伸出手指一条条数着,“虚无缥缈,全凭主观感受,根本撑不过长期关系——”
“可你那套标准也没见得多管用啊。”春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看你根本就没认真想过,什么能让你开心。”
“别胡说八道,能让我开心的东西多了去了。”
“比如?”
恭也张了张嘴,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他一直告诉自己,只是远远看着她,偶尔问问她父亲的近况,然后继续过自己安排好的人生——读MBA,住东京市中心的顶层公寓,在CBD的摩天大楼里当高管,跟各种名媛喝鸡尾酒,陪前任未婚妻看普契尼的歌剧——这不叫动心。
“我们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他推了推眼镜,捏了捏眉心,脑子里像是在演算一道无比复杂的方程。如果当初他选了另一个变量,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那个变量他偷偷关注了八年,却从来不敢仔细触碰,生怕打破自己多年前跟自己定下的规矩。
他不能动心。他不能因为她昨天下午三点十八分之后就没再看过自己一眼,就像被抽走了魂一样。
“学长?”
春彦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感觉到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熟悉的触感让他想起那些年顽固不肯承认的头痛——有时候疼得眼睛都睁不开,可他偏偏不肯承认,那疼根本不是因为用脑过度,而是在胸腔里,锁骨下方十五厘米偏左的位置。
“学长,你没事吧?”
“没事。”恭也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告诉自己,这不算思念。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别的,只是现在这样——她的手搭在他肩上,用理智又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
比如她说:“其实也没那么难啊,你找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试试不就行了?”
好吧,这话一点都不温柔。他果然不该来找她寻求安慰,还是赶紧振作起来才对。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春彦。”他烦躁地推了推眼镜,“你忘了我刚会走路就有私人保镖跟着了。我的身份要求我必须维持对家族有利的关系——”
“别跟我扯那些虚的!”春彦不耐烦地挥挥手,“我问的是你自己想要什么,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东西,哪怕付出一切也要守住的东西。”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扎得他心口一疼。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辩解:“那些东西跟婚姻——”
“恭也。”
她又一次打断了他,这次是用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贴在他的脸颊上。他的全名从她嘴里说出来,配上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他瞬间哑了火,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你得用心。感情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的语气无比认真,手指却冷得像冰。当他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时,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了。
八年里被他刻意压抑的心意,像被强风点燃的山火,瞬间席卷了他的理智。那些年为了维持“冷静自持”的形象而做的努力,那些错付的执念,那些在东京这座名利场里精心布局的棋子,在这场大火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烧了就烧了吧。恭也想。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很难看,但春彦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坚定。只是这一次,他从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一种他从未敢奢望过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手,覆在她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上。
“你等了多久?”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直视她的眼睛,这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春彦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那语气里藏着的委屈和等待,他再熟悉不过。
“别在这儿冻着了,我家厨房就在街对面,暖和得很。”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街对面的楼房,忽然有点不敢过马路。经历了这场颠覆人生的顿悟,他怕自己一移开视线,眼前的一切就会变成泡影。
“走吧,我给你煮咖啡。”春彦拉了拉他的胳膊。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恭也任由她拉着自己起身,指尖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八年的等待,终于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有了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