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床总是显得格外空旷，京子蜷在沙沙作响的亚麻床单里，睁着眼到后半夜。

他本该在计算本月预算，在脑子里复盘环那些蠢得离谱却烧钱如流水的点子——可最近，这些例行公事般的思绪总是被环强行打断。

二月的雪正顺着连日的暖雨消融，踩在地上能闻见泥土混着青草的腥气，枝桠上已经冒出了最早的花苞，攒着劲儿朝着太阳伸展。可白昼还是太短，夜幕早早便铺下来，京子平躺着舒展四肢，脑子里本该填满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却不知从哪段叛逆的记忆里，突然钻出了环的脸。

是阳光下的环。金发乱得像被糖霜打湿的毛线团，唇角勾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眼神亮得惊人。那是环特有的、能让人猝不及防卸下心防的洞察力，每次都能让京子的心跳漏半拍——偏每次的感觉还都不太一样。

哦，对了，这种穿透力十足的眼神，环看春绯时也是一样的。

京子莫名地绷紧了脊背，一股没来由的烦躁窜上来。他甩甩头，把这股情绪归结为课业压力太大的后遗症，按照多年前就练就的高效自控力，强迫自己放空思绪，沉入睡眠。

京子从不会浪费任何经历，无论好坏，因为胸腔里那股“要做到最好”的欲望永远在叫嚣。可这次，他好像没能从这段突如其来的心悸里学到任何教训——或者说，这就像他最讨厌的、毫无章法的生命之钟，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环就像块甩不掉的金发牛皮糖，起初只在他失眠时才冒出来，可后来越来越频繁，每次都来得猝不及防，还带着点理直气壮的讨厌。

三月下旬，京子的锁骨下方开始隐隐作痛，像颗发了芽的种子，一烂就是好几年。他本该喜欢一切有逻辑的事物，可连这份疼痛都渐渐有了规律：只要环对着他笑，那股酸胀感就会暂时消失；可一旦环的笑容转向别人，那股痛就会卷土重来，把他整个人都吞进去。

一点都不轻松。

那天下午，大家都走了，只剩他俩收拾活动室。蜜色的阳光裹着暖意在空气里流淌，沉得像一下一下的心跳。环又在碎碎念着新的cosplay点子，大概又是日本传说角色——上次的剑客主题反响不错，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凑过来问京子觉得怎么样。

其实环说什么根本无所谓，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总会用那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强加给京子，而京子最后也总能找到办法实现。所以这次京子干脆放空了耳朵，专心把盘子叠成整齐的一摞，把椅子推进桌下。可脑子里的环却又钻了出来，他咬着牙把那股烦躁压下去，正准备开口应付两句——

“京子？”

京子猛地回神，手腕结结实实地撞在桌角上，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差点崴了脚。尽管父亲一直试图把“掌控一切”刻进儿子们的骨血里，可京子却永远是那个最需要伪装出强势的人。

“京子，你没事吧？”

环凑得太近了，眉头皱成一团，伸手稳稳攥住了京子的手腕。他的手掌很暖，指节宽大，轻易就扣住了京子的拇指关节。环的手很好看，京子早就注意到了。

“我没事。”京子的语气硬得像块冰，带着点被撞破心事的恼羞成怒。可环早就习惯了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根本没被吓退。京子只好放软了语气，带着点歉意补充，“就是有点累，最近没睡好。”

因为你。他差点就把这话说出口了，想看看环会露出怎样错愕又困惑的表情。因为我满脑子都是你，根本睡不着。

就在这一秒，京子终于懂了。

环往后退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像一声被刻意拉长的叹息，远得让京子松了口气。他稳住身形，找回了惯有的从容，拍了拍被环碰过的校服袖子，手腕上还留着环指尖的温度，烫得他皮肤发疼。

“你该休息一下，京子。”环还是皱着眉，咬着下唇，金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要不……这个月的cosplay就先算了吧，女生们不会介意的。”

“不用。”京子耸耸肩，语气轻描淡写，“我无所谓，写真集卖得挺好。”

环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快得像道转瞬即逝的阴影，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受伤。可下一秒那点情绪就消失了，他插着兜往后退了两步，唇角又勾起了惯常的温柔笑意。

“随你吧，京子。”

夜里，环果然又来了。

京子早有预料，所以当记忆里的环带着更清晰的细节涌上来时，他并不意外。环左脸颊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酒窝，阳光落在他唇上的角度——这些细节比任何预算表都要清晰，大概是因为京子其实想吻他。或者说，曾经想吻他。

他已经记不清那天在音乐室里站在环身边时是什么感觉了，只觉得浑身发烫，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别扭。他把脸埋进枕头里，强迫自己闭眼睡觉，什么都好，只要别再想这些。

只有一次，那股酸胀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环沉甸甸的身体压在他怀里。

他们都喝多了，还没到法定饮酒年龄。永远是环能说动他做任何冲动的事，打破所有规则。哪怕要冒着被父亲骂的风险——不过京子倒不太担心这个，毕竟周末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环趴在他肩上，醉得含糊不清，嘴里还念叨着春绯的名字。京子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股突如其来的烦躁，只好用最擅长的方式，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她被人吻了，京子。”环的声音带着点委屈，手里还攥着半杯没喝完的酒——京子总觉得那杯子随时会掉在地毯上，留下洗不掉的酒臭味，父亲一定会发怒。

“是你自己把她推出去的。”京子翻了个白眼，轻轻把环推开，让他从自己腿上挪到旁边的沙发上坐着，又顺手把那半杯酒拿过来放在桌上，以防万一，“再说了，作为‘父亲’，看到‘女儿’开始体验世界，就算再护短，不也该高兴吗？”

镜夜看着对面瘫在沙发上的环，心里清楚自己是在顺着他的意。这傻子肯定还没察觉，一头栽进盲目的单恋里，连自己那点心思都没看透。

镜夜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自己不也是个双标狗吗？

“我还没接过吻呢。”环的声音含糊不清，脑袋歪靠在沙发背上，半睁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醉意。他张了张嘴像是还要说什么，却又突然闭上，像是改了主意，又或是干脆忘了想说什么。

下一秒，环猛地坐直身子，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劲儿朝镜夜凑过来。月光落在他淡紫色的虹膜上，像镀了层珍珠母贝，醉意模糊了他平时锐利的眼神，却反而让那双眼亮得像浸了酒的玻璃。

镜夜心里发紧。明明环现在根本看不清他的伪装，可镜夜却觉得自己被扒得一干二净。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居然有点喜欢这种浑身发颤的脆弱感，像是有根带着欲望的针，顺着脊椎扎进骨头里，把他戳得浑身发软。

“镜夜，吻我。”

环的声音就在耳边。镜夜皱着眉开口，语气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不悦：“环。”

他没察觉自己第一个字就发颤了——算了，反正他也喝了酒，就算露了破绽也能推给酒精。

“怎么了嘛？”环的声音突然沉了八度，带着点沙哑的鼻音，像根点燃的引线，顺着镜夜的耳根一路烧到小腹，把他整个人都燎得发烫。“我赌你也没接过吻。这不就是大家说的‘尝试’吗？”

“你别闹小孩子脾气。”镜夜眯起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他才不要当什么“尝试”的对象，更不想做这种事。

可他的身体却诚实地背叛了理智，心脏跳得快要冲破肋骨。

环撅着嘴，月光把他的银发染成了冷白色。他又往镜夜身边凑了凑，还是那副不管不顾的样子，鼻尖几乎要碰到镜夜的脸颊。街灯的光从窗外扫过，把环的脸投进阴影里，两人之间只剩几寸距离。

空气突然静了下来，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镜夜脑子里一片混乱，心脏狂跳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他知道了。镜夜几乎可以肯定。环肯定知道他的心思，不然怎么会……

“你是真的不想吗？”

环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醉意好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双眼又恢复了往日深不见底的锐利，像第一次闯进镜夜家时那样，直直地刺进他的灵魂深处。

钢琴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震得镜夜的骨头都发颤，像灌了铅一样沉，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镜夜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就算当初他攥着环的衣领，带着自以为正义的怒火俯视他时，也还是觉得自己是被环盯上的猎物。或许他早就腻烦了用理智当刀，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或许他就是喜欢环能一眼看穿他的伪装，把他藏在冷静外壳下的刻薄和阴暗都揪出来，却还是愿意留在他身边。

镜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环的目光立刻追了过来，像黏在他身上一样。

不。他在心里疯狂地呐喊。我想。

他没说出口，可环却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又往他身边凑了凑，刚好能让镜夜凑过去接住这个吻。环的指节轻轻蹭过镜夜突出的下颌线，手掌贴在他颈后，手指插进他的黑发里。

两人都是第一次接吻，动作生涩得要命。只是嘴唇轻轻贴在一起，环身上的古龙水比这个吻本身还要勾人。镜夜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环的肩膀，轻轻扳过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环很快就放松下来，微微张开了唇。

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没人说话。镜夜能感觉到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耳边是环沉稳的心跳声。空气像浸了水的棉花，又厚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又掺着点让人窒息的尴尬。

镜夜忍不住开始幻想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会立刻凑上去再吻住环，把他拉到自己腿上，手顺着衣摆探进去，让这个吻再也没法被当成是一时兴起的尝试。在那里，他会笨拙地说要变成更好的人，环会笑着说不用改变，他嘴上答应，转头还是会偷偷努力，环也会假装不知道。在那里，他们会手牵着手走在街上，就算只是不小心碰到，也会自然而然地勾住手指。在那里，他会承认自己早就爱上了环，而环也会笑着说他也是。

可那只是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环露出了他标志性的阳光笑容，只是那笑容的边缘带着点挥之不去的落寞，像一张被反复摩挲过的照片，边角已经起了毛边。

“今晚我能住这儿吗？你家有备用床垫的吧？”

镜夜别开脸，声音听不出情绪：“嗯，当然可以。忘了我们有客房吗？”

只是尝试而已。只是不小心越过了朋友的界限而已。在这个世界里，环喜欢的是春绯，而镜夜自己，也隐约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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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想象一个我不爱你的世界吗？”

环蜷在镜夜身边，温暖的重量压在他胳膊上，是他早已习惯的温度。两人窝在公寓的沙发上换着电视节目，过着再普通不过的中产阶级生活，眼里都只有对方。

当然，镜夜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沦陷了的。

“很容易。”他淡淡地说。环立刻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尖扣进他的指缝里，放在镜夜的大腿上。每次镜夜说出这种口是心非的话，环都会这么做。镜夜可以假装自己不需要这种安慰，可环知道他心里其实很受用。

“为什么呀？”环抬头看他，眼里带着好奇，又藏着点委屈，嘴角的笑容都跟着垮了点。“我根本想象不出来。”

镜夜耸耸肩。他早就和自己的自卑和解了，却永远没法彻底摆脱那些阴暗的念头。他不敢想没有环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听起来蠢得要死，但他真的不知道。或许会更冷静，更能掌控一切，但也会更孤独，更冷漠，更害怕所有的一切。

环是他的勇气。

“不重要。”镜夜低头，在环的发顶印下一个轻吻。环立刻抬起头，凑过来吻住他，带着点撒娇似的用力。

“我才不要去想那种世界，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傻死了。”镜夜笑着弹了下他的额头，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遥控器。“别换台了，看动物世界看得我头疼。新闻马上就要开始了——喂，别挠我！”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