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川的风卷着黄沙,裹着兵刃相击的余响,掠过前秦军营的旌旗。傅卿年攥着笔杆的手还在发紧,宣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十三岁孩童的笃定——“母亲勿念,父与兄长已破敌,孩儿往阵前贺捷,归期可期”。他把信笺匆匆塞进案头的木盒,趁嬷嬷转身添茶的空隙,拽住了那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小仆。
“阿福,换衣裳。”傅卿年的声音压得极低,眼里闪着按捺不住的雀跃。他偷跑出来,是想第一时间扑进父亲傅领怀里——那位前秦大将军,此番作为潞川之战的主将,带着十六岁的兄长傅云昭、傅云朔兄弟俩以亲兵随行,战前便扬言此战必胜,要让前燕的军旗折于潞川。
小仆阿福不敢违逆,慌慌张张地与他互换了锦袍。傅卿年揣着满心欢喜,牵过一匹温顺的驿马,循着远处隐约的欢呼声,一路奔向主战场。
战场的硝烟尚未散尽,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前燕士兵的尸体,前秦的将士们正清理战场,脸上满是胜后的疲惫与笑意。傅卿年一眼就看见了父亲——傅领身披玄甲,战袍染血,却依旧身姿挺拔,正与身旁的傅云昭、傅云朔说着什么。
“父亲!兄长!”他勒住马缰,翻身跳下,朝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奔去。
傅领回头看见他,眉头骤然拧紧,刚要开口斥责,变故陡生。
“杀!”
一声暴喝划破喧嚣,原本散落各处清理战场的前秦士兵中,突然窜出数十条黑影,刀锋直指傅领父子。他们身着与前秦士兵相同的甲胄,眼神却淬着寒意,下手又快又狠,瞬间便有几名毫无防备的将士倒在血泊中。
“是叛徒!”傅云朔拔剑格挡,惊怒交加。
傅领脸色铁青,电光火石间已想通关节——此战本是必胜之局,却有人在暗中布局,要将他傅家满门斩尽杀绝。他反手将腰间的兵符塞进傅云昭手中,声音嘶哑却决绝:“带卿年走!回军营接你母亲,往南逃,活下去!”
傅云昭攥着冰凉的兵符,看着父亲挥剑迎向叛徒,兄长傅云朔紧随其后,瞬间被乱兵包围。他咬碎了牙,一把拽过傅卿年,翻身上马:“走!”
马蹄疾踏,身后的厮杀声、惨叫声越来越远。傅卿年趴在兄长背上,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回头望去,只看见父亲的身影在乱兵中沉浮,越来越模糊。
一路狂奔回军营,营中早已乱作一团。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妇孺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往日规整的营寨此刻火光冲天。傅云昭刚勒住马,就看见几名身着前秦甲胄的士兵正挥刀砍向手无寸铁的仆人,他瞳孔骤缩,失声喊道:“不好!我们犯了大错——军营里早就混进了叛徒!”
主帐外,几名叛徒正欲闯入。苏婉仪提着一把短剑,护着嬷嬷和小仆阿福,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看见傅云昭带着傅卿年归来,她眼中闪过一丝希冀,随即又被忧虑取代:“云昭,快带弟弟走!”
傅云昭拽着傅卿年冲进主帐,反手关上帐门时,顺势劈倒了两名追来的叛徒。他知道兵符是傅家最后的希望,必须妥善藏好,可环顾四周,案头、箱笼、床榻,每一处都不够隐蔽。叛徒的撞门声越来越响,帐门的木栓已被撞得松动,摇摇欲坠。
“哐当!”帐门轰然被撞开,一名叛徒挥剑直刺傅云昭后心。
“云昭!”苏婉仪惊呼着扑上前,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那致命一剑。
长剑穿透皮肉的闷响,让傅云昭浑身一僵。他猛地回头,看见母亲嘴角溢出鲜血,眼神却依旧望着他,带着最后的嘱托:“护好弟弟……”
叛徒拔出长剑,苏婉仪软软倒下。傅云昭的眼眶瞬间赤红,泪水混着怒火涌出。另一名叛徒的剑已刺到眼前,他下意识偏头,剑尖擦过他的眼角,火辣辣的疼痛传来,鲜血瞬间模糊了视线。
“走!”傅云昭顾不得擦拭伤口,也顾不上悲伤,拽起吓得浑身发抖的傅卿年,踉跄着冲出主帐,朝着马厩的方向狂奔。身后,嬷嬷的惨叫声、叛徒的狞笑声,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马厩里,草料堆积如山,几匹战马不安地嘶鸣。傅云昭知道,这里是唯一能暂时藏身的地方。他看向一匹高大的战马,马儿正焦躁地刨着蹄子。没有时间犹豫,傅云昭拔出长剑,咬牙刺向战马的脖颈。
骏马哀鸣一声,轰然倒地。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甲胄上。傅云昭挥剑劈开马腹,腥臭的内脏混着鲜血涌出,令人作呕。他迅速将马腹内的内脏悉数掏出,埋进旁边的草料堆,一把将傅卿年按进空荡的马腹:“进去!屏住呼吸,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
傅卿年吓得浑身发抖,马腹里的血腥味、腐臭味直冲鼻腔,黏腻的血污蹭在他的衣服上、皮肤上,让他几欲作呕。他死死咬着唇,眼泪混着血污往下淌,眼睁睁看着兄长用杂草将马腹的伤口掩盖,自己则握紧长剑,守在草料堆外,彻底挡住了马尸的视线。
脚步声越来越近,叛徒们搜查到了马厩。火把的光芒晃动,映出一张张狰狞的脸。他们踢打着马尸,翻找着草料,离藏着傅卿年的地方越来越近。
“在这里!”一名叛徒发现了傅云昭,厉声喝道。
傅云昭猛地站起身,挥剑冲向叛徒:“我在这里!”
刀锋碰撞的脆响、怒喝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傅卿年在马腹里,朦朦胧胧听见锋利的刀刃贯穿血肉的声音,那是兄长最后的抗争。他想喊,却被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只能捂住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身下的马血。
不知过了多久,马厩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重归死寂。傅卿年在马腹里憋得快要窒息,浑身沾满了黏稠的马血与污物,恶心感一阵阵袭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冰冷的马尸,挣扎着爬了出来。
军营里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父亲、母亲两位兄长、阿福的身影却不知所踪——叛徒们已经把他们的尸体带走了。他不知道父亲和二哥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那些叛徒是谁派来的,只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孤零零地站在血色残阳里。
傅卿年扶着残破的营帐干呕不止,嘴里满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胃里翻江倒海。他踉跄着站稳,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那里,藏着兄长用性命换来的兵符,冰凉的触感像一道烙印,提醒着他:傅家未亡,他必须活下去。
夜色渐浓,潞川的风依旧刺骨。十三岁的少年,怀揣着兵符,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了这座满是血腥的军营,踏上了未知的逃亡之路。身后,是燃烧殆尽的营寨废墟,身前,是茫茫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