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文华殿。
殿宇浮于三十六重天的云海之巅,是应龙仙尊宫怀瑾的寝居与理政之所。朱红廊柱缠满青翠的昙花藤,藤叶间缀着数不尽的莹白骨朵,只待月上中天,便会绽成满殿可触的月光。殿顶琉璃瓦嵌着碎星,日光掠过,细碎金芒簌簌坠落,洒向殿后那方名为揽月轩的雅院,轩内的景致,才是宫怀瑾心尖上的刺。
文华殿内不见寻常仙宫的森严仪仗,反倒处处透着云裳容喜欢的雅致。批阅仙牒的玉案旁摆着白玉花盏,盏中盛着瑶池晨露,滋养着一株株从昙月涧移栽而来的昙花;悬于壁上的应龙战图旁,缠着几枝含苞的昙花藤,硬生生冲淡了几分杀伐之气;就连殿门的流苏,都是用昙花的花丝织就,风过之时,细碎白絮悠悠飘落,像是终年不散的雪。偏殿的暖阁里还留着云裳容亲手酿的昙花蜜酒,酒坛上贴着她写的小笺,字迹娟秀,依稀能辨出“怀瑾亲启”四字。案上的仙牒堆积如山,三界的奏报压了厚厚一叠,宫怀瑾却已经许久未曾理会,他的脚步,总不由自主地朝着殿后的揽月轩去。
揽月轩是云裳容昔年做客文华殿时居住的地方,轩外种满了昙花,轩内摆着她亲手绣的昙花屏风。而如今,轩中最醒目的景致,是悬于窗前的那方玄冰晶棺。
晶棺以万年玄冰雕琢而成,通体澄澈如凝固的月华,棺身刻着繁复的昙花纹样,花瓣层层叠叠,脉络清晰如真,棺沿镶嵌着三十六颗东海鲛人泪凝成的夜明珠,珠光照亮了棺内的景象。棺中,躺着一个身着素白长裙的女子。她双目轻阖,面容恬静得像是陷入了一场悠长的睡梦,青丝如瀑,铺陈在洁白裙裾间,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之上,姿态端庄而温柔。她的周身被层层叠叠的莹白昙花簇拥着,花瓣上凝着的露珠,像是还未干涸的泪。
这不是真正的云裳容。
是宫怀瑾以自身应龙精血为引,耗损了数百年修为,凝魂塑影而成的人模。他记得云裳容喜欢穿白裙,说白色最衬昙花的洁净;记得她发丝的柔软,记得她唇瓣的温度,记得她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的模样。于是,他将这一切,都一丝不差地刻进了这具人模里,刻得入了骨,也刻碎了自己的心。修为耗损后的这些时日,他眉宇间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就连抬手凝诀,指尖都偶尔会泛起微微的颤意。
此刻,宫怀瑾正趴在晶棺之上。
他身着一袭月白长袍,墨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发丝间沾着几片飘落的昙花瓣,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曾经挺拔如松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着,像是被千斤重的悲恸压垮,一双修长的手,紧紧环抱着冰冷的晶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的色泽,像是要将这具冰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头,轻轻贴在棺壁上,侧脸的轮廓依旧俊美无俦,只是褪去了往日的温润,只剩下化不开的疲惫与哀恸。那双素来含笑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是濒死的蝶翼,在玄冰的寒气里挣扎。
轩外的云海翻涌不息,金色的日光穿过云层,洒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可他却似毫无所觉。周身的气息,比揽月轩的雾气还要冷,比那方玄冰晶棺还要寒。
“阿裳……”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棺中人的安眠,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看,这揽月轩的昙花,都快开了。”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晶棺上的昙花纹样,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你说过,最喜欢昙花盛开的样子,说那是月下最美的风景。我便把昙月涧的昙花,移了大半过来,你看,它们长得多好……”
他说着,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让他的神情愈发凄楚。“你还说,要教我酿昙花蜜酒,要和我一起,在昙花树下喝酒赏月,要看着昙月涧的昙花,岁岁年年地开下去……阿裳,你怎么敢食言?”
一滴滚烫的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脸颊的轮廓,滴落在晶棺的昙花纹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泪珠滚烫,像是带着他心头的血,竟让冰冷的玄冰晶棺,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暖意。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压抑的哭腔,“我明明说了,会护着你,会护你一世安稳,会陪你看遍六界的花海……”
他的手臂收紧,将脸埋得更深,额头抵着冰冷的棺壁,肩膀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破碎得不成样子。那呜咽声很轻,却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揽月轩的寂静,连轩外悬挂的应龙铃,都似被这悲恸感染,铃声渐渐低哑下去。
他想起了初见云裳容的模样。
那时他刚平定完北溟水患,归途中途经花界昙月涧,恰逢涧中昙花初绽,月华如水,洒在漫山遍野的莹白花瓣上,美得惊心动魄。他本是寻一处清净之地调息,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软糯的哼唱。循声望去,便看见一个穿着粉色小裙的小姑娘,正蹲在昙花丛里,小心翼翼地给花瓣浇水。她的脸颊被月光映得红扑扑的,像是熟透的苹果,手中的玉壶倾斜,晨露顺着花瓣的脉络滑落,她便歪着头,咯咯地笑出声来。
察觉到有人看她,小姑娘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像盛满了星光,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是谁?你是来赏花的吗?”
他愣了愣,生平第一次,竟被一个小小的花灵看得有些窘迫,只得颔首道:“在下宫怀瑾,路过此地。”
“宫怀瑾?”小姑娘眼睛一亮,丢下玉壶便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我知道你!长芳主说,你是天界最厉害的仙尊,能护六界安稳!”
他看着她澄澈的眼眸,心中那点因征战而生的戾气,竟瞬间消散了大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裳容。”她踮起脚尖,指着身后的昙花丛,“这些都是我的花,等它们开得最盛的时候,酿出来的蜜酒最好喝了!下次我酿好了,送你一坛好不好?”
那时的她,天真烂漫,不知世事险恶,不知六界纷争,眼里只有昙花的美。他看着她眼中的星光,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自那以后,他便常常借着处理公务的由头,往昙月涧跑。有时是陪她蹲在昙花丛里看蝴蝶,有时是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花界的趣事,有时是教她应龙一族的护身仙术,她则缠着他,教他如何侍弄昙花。
他还记得,有一年中秋,他们坐在昙花树下喝酒,她喝得脸颊泛红,抱着他的手臂,眨着眼睛说:“怀瑾,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要一起看遍六界的昙花。”
他那时正握着酒盏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她,月光落在她的眉眼间,温柔得不像话。他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个轻吻,郑重道:“好,此生,来世,永生永世,我宫怀瑾,只与你云裳容相守。”
她笑得眉眼弯弯,将头埋进他的怀里,身上带着昙花的清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一辈子。
可终究,还是被魔渊的战火,烧成了灰烬。
他想起魔渊的那场大战。
那日,魔界率十万魔兵,突袭天界南天门,战火滔天,戾气翻涌。他身为应龙仙尊,自然是冲在最前面,手中的应龙剑,斩落了无数魔兵的头颅,可魔兵数量太多,杀了一批,又来一批。
就在他被三名魔将围困,分身乏术之际,玄煞尊的魔焰刀,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戾气,朝着他的后心劈来。他能感觉到那股刺骨的寒意,却已是避无可避。
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粉色的身影,却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挡在他的身前。
“不!”
他听见自己的嘶吼声,破碎得不成样子。
那柄淬满戾气的魔刀,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像是昙花在最盛的时候,骤然凋零。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眼中没有丝毫怨怼,只有一片平静与从容,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可他却听不清,只能看见她的身体,一点点化作粉色的光尘,飘散在魔渊的狂风里。
“阿裳——!”
他疯了一般,杀退了所有魔兵,可他的阿裳,却再也回不来了。
悔的人,是他。
悔他没有早点察觉魔界的阴谋,悔他没有护住她,悔他让她孤零零地陨落在那片冰冷的魔渊里。
他的唇,轻轻印在冰冷的棺壁上,像是在亲吻棺中人的脸颊。那吻很轻,很柔,带着他无尽的思念与绝望。“阿裳,我好想你……”
就在这时,一阵极淡的粉色光晕,忽然在晶棺前亮起。
那光晕很柔,像是一缕烟霞,在轩内的雾气中缓缓凝聚,渐渐化作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子身影。她的身形虚浮,像是随时会消散,可眉眼间的温柔与从容,却与晶棺中的人模一模一样。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趴在晶棺上的宫怀瑾,眼中没有悲戚,只有一片澄澈的清明,像是月下静静绽放的昙花,有着属于自己的风骨。
“怀瑾。”
一声轻唤,像是清风拂过琴弦,温柔得能融化冰雪,却又带着几分不容错辨的坚定。
宫怀瑾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落在那抹粉色的身影上。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她。
是他的阿裳。
“阿裳!”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眼中瞬间涌满了泪水,“真的是你!”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扑过去,想要抱住她,可他的手,却穿过了她虚浮的身影,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站在面前的云裳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是留在银铃里的,最后一缕神识。”云裳容的声音很轻,像是风中的絮语,她看着他苍白憔悴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疼惜,却很快敛去,只余一片坦荡,“魔渊一战,我的花魂被戾气绞碎,若非你赠予我的银铃,以应龙精血护住这缕神识,怕是连与你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宫怀瑾看着她,泪水汹涌而出,他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抓住她,可每次,都只能穿过那片虚无的粉色光晕。“阿裳,别走!”
云裳容看着他崩溃的模样,轻轻摇头,眉眼间是全然的柔情。她知道他的执念,知道他的悔恨,可生死有命,三界纷争,本就容不得太多儿女情长。“怀瑾,六界安稳,从来都不是一人之力可以维系。”
她的目光掠过揽月轩满院的昙花,掠过文华殿方向堆积的仙牒,声音愈发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是天界的储君,将来的天帝,肩上扛着六界的安危,不该困于这一方小院,更不该为了我,耗损修为,蹉跎仙途,辜负了众生。”
宫怀瑾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着她,眼底的泪水还在汹涌,却多了几分茫然。“我不要!我只要你回来!”
“我从未离开。”云裳容看着他,眉眼温柔,“你看这满院的昙花,花开之时,便是我在看你。你守护六界和平安稳,便是守好我们曾经的念想。”
她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落在他发间的昙花瓣上,落在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上,轻声道:“我还记得,你曾说过,应龙一族,生来便是要护佑六界的。你不能因为我,忘了自己的使命。”
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周身的粉色光晕,开始化作点点光尘,飘散在空气中。她看着宫怀瑾,最后叮嘱道:“好好活着,替我看遍六界花开。”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彻底化作了漫天飞舞的粉色光尘。那些光尘,像是一朵朵小小的昙花,在揽月轩的雾气中悠悠飘落,落在宫怀瑾的发间,落在晶棺的昙花纹上,落在轩内的每一株昙花上。
轩内,只剩下宫怀瑾沉重的呼吸声。
他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粉色光晕的暖意。他看着那些飘散的光尘,看着满院盛放的昙花,看着悬于窗前的玄冰晶棺,心头的痛,像是要将他撕裂。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放下手。
他的眼底,褪去了所有的崩溃与茫然,只剩下一片决绝的光芒。他走到晶棺前,轻轻抚摸着棺壁上的昙花纹,指尖冰凉,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好,我答应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许下一个亘古不变的誓言。
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身望向文华殿的方向。金色的日光,正刺破云层,洒向云海之巅,远处的天际,隐隐传来天兵的号角声。
他的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
应龙的傲骨,仙尊的担当,在这一刻,尽数回归。
他缓步走出揽月轩,脚步沉稳,不再似往日那般踉跄。轩外的昙花藤,缠绕着朱红廊柱,花瓣上的露珠滑落,滴在他的衣袂上,像是无声的送别。
文华殿的殿门大开着,案上的仙牒堆积如山,三界的奏报,从东荒的妖兽作乱,到西岐的旱情,再到南境的魔族余孽,密密麻麻,看得人触目惊心。他走到玉案前,抬手,想要拿起一本仙牒,却因修为耗损,指尖微微一颤,仙牒掉落在地。
他弯腰,捡起仙牒,指尖的颤意,却久久未消。
他想起云裳容的话,想起自己肩上的使命,深吸一口气,运起残存的仙力,将周身的疲惫与哀恸,一点点压入心底。
他开始批阅仙牒,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他下令,派天兵前往东荒,镇压妖兽作乱;他下令,命瑶池仙子前往西岐,布雨解旱;他下令,让护法神将前往南境,清剿魔族余孽。一道道指令,从文华殿传出,传遍六界。
殿外的云海翻涌,日光渐盛,洒在他的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的眉眼,依旧带着倦意,却多了几分坚毅。
他知道,这条路,会很难走。修为耗损,想要恢复,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六界安稳,想要维系,也绝非易事。可他不会退缩。
因为他答应过阿裳。
夜深了,文华殿内的烛火,依旧亮着。宫怀瑾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发酸的眉心,抬头望向窗外。月光如水,洒在揽月轩的方向,那里的昙花,应该开得正盛吧。
他起身,缓步走向揽月轩。
轩内的玄冰晶棺,依旧悬于窗前,棺中的人模,依旧恬静。满院的昙花,在月光下,绽成了一片莹白的海。
他站在昙花树下,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花瓣微凉,带着淡淡的清香,像是阿裳的味道。
“阿裳,”他轻声道,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看,今日的昙花,开得很好。”
月光下,他的身影,挺拔而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他知道,往后的岁月,他会带着她的念想,守着这六界,守着这满院的昙花。
他看着满院的昙花,眼底的光芒,愈发坚定。
揽月轩的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曳,铃声清越,像是云裳容温柔的叮嘱,萦绕在他的耳边,久久不散。
而那方玄冰晶棺,依旧悬于窗前,静静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或许会到来的奇迹。
殿外的云海,渐渐平静下来,月光洒在文华殿的琉璃瓦上,泛着淡淡的清辉,像是在诉说着一段,关于爱与守护的,漫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