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摇曳,将壁上碎裂的玻璃映出蛛网般的冷光。
身着曳地黑裙的女人跪坐于斑驳血痕里,脊背弓得如同濒死的蝶。她叫沈许夜,是噬魂村第十六任守山人。此时,她双手合十抵着眉心,面容溺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中,唯有凌乱的发丝沾着额角磕出的猩红,随着一下重过一下的鞠躬簌簌颤动。
散落满地的符纸簌簌作响,上头画的不是佛门经咒,是老辈人讳莫如深的镇祟符文——那是山村里用来镇压“夜行人”的旧俗,早该随着荒坟野草一同朽烂的东西。两侧悬着的符文纸幡跟着夜风晃,猎猎声里,是她翻来覆去、疯癫又破碎的呢喃:
“神啊……你看见了吗?”
“他们……来了……”
一声重过一声的磕头声,混着符纸的轻响,在死寂里敲出令人齿冷的节奏。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像是撞破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呜咽着遁入了夜色。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碎了夜的死寂。
“砰——”
隔壁王婶猛地撞开木门,门框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闷响。她叉着腰站在门口,唾沫星子随着尖利的嗓音四处飞溅:“沈许夜!别以为你疯疯癫癫装神弄鬼,就可以躲着不干活!没听见我家小弟哭嚎震天吗?赶紧滚过来做饭!”
这些年沈许夜的逆来顺受,早让王婶的嚣张气焰滋长得无法无天。仗着辈分和村里无人敢管的默许,她对沈许夜的打骂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她几步冲上前,粗粝的手指狠狠揪住沈许夜的耳朵,将人往门外拖拽,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好啊你个贱骨头,我听说你还敢跟村长告状?别忘了我是你婶!这噬魂村的地界,谁能管得着我?”
沈许夜下意识地低下头,肩膀剧烈颤抖,压抑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没人知道,她曾经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早已被这个披着亲人外皮的恶鬼害死,对外却被说成是“贪玩迷路,葬身山腹”。从那天起,她的魂就跟着孩子一起死了,疯癫不过是她仅剩的保护色。可就连这样,也躲不过这无休止的欺凌。
“我成了……我请来了……”沈许夜猛地抬起头,散乱的发丝下,一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红光,她歇斯底里地嘶吼,声音破碎又凄厉,“诅咒你!你马上就会死!去死——!”
她的腿疯狂蹬踹着地面,指甲抠进王婶的手背,留下几道血痕。
这彻底激怒了王婶。她反手揪住沈许夜的头发,扬起拳头狠狠砸在她的脸上,骂道:“好啊你个疯子,还敢诅咒我?”她扭头瞥见墙角立着的粗木棍,狞笑一声抄了起来,木棍上的木刺在烛火下闪着冷光,“今天婶就教教你怎么做人!让你去地下陪你的野种!”
“我倒要看看,你那狗屁诅咒,到底来不来——”
话音未落,木棍便裹挟着风声狠狠落下。
“砰!”
沉闷的钝响过后,是温热的液体飞溅而出的声响。血花溅在符纸上,瞬间洇开,那些镇祟符文像是活了过来,纹路里泛起诡异的猩红光泽。
那红光顺着符纸的纹路蔓延,爬上斑驳的墙壁,钻出破旧的窗棂,化作一缕无形的召唤,穿透深山浓雾,越过城市霓虹,直直刺向某个街角路灯下的身影。
咒引
民俗传说里的“泣花女”,是执掌虚妄与真实交织的精怪。眼角那道猩红血痕,是先祖罪孽镌下的“血蚀咒烙印”——每逢情绪起伏,血泪便会涔涔而下,尽数浇灌地底深处的幽冥之花。她出身古老的烬骸紫鸢家族,而这诅咒之刑,永世加身,无可消解。
【咒引终·正文启】
“你还不认罪吗?”
男警察州路同眉眼锐利,愤怒地“砰”一声拍向桌子,桌上的玻璃水杯随之晃动。他径直站起身,在昏暗且灯光忽明忽暗的审讯室里,唯有审讯桌上的台灯亮得刺眼,如黑暗中盛开的微光,恰好照在他那侧脸上一道红色缝合状疤痕上。州路同作风硬朗且带丝不羁,是管理重刑犯的老警察了,他整了整蓝色军帽,一身蓝色警服在昏暗里格外显眼。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如霜,直直打在女人被束缚的手腕上。她却浑不在意地翘着二郎腿,紫黑卷发间的蓝蝴蝶结,随着腿部轻晃的弧度微微颤动。眼周的红痕渗着细碎血珠,顺着下颌线蜿蜒滑落。红唇轻启时,语调淬着冰碴般的锐利:“我认什么罪?”直到情绪骤然崩裂,她才在声嘶力竭的怒吼里,泄出那个淬着血腥味的代号——血簪姬。
“你们胡乱抓人,到头来还要我认罪,凭什么?”
她嘟囔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下意识地垂了下去,眼睫低垂,像濒死的蝴蝶在翼尖震颤。
时间倒回三十分钟前。
血簪姬倚在路口的路灯杆下,一双修长的腿交叉叠着,指尖夹着枚碎钻打火机,正等红灯跳成允许通行的颜色。指尖的火焰明明灭灭,映着她眼尾的血痕,忽然间,一股极淡的腥甜顺着晚风飘来,不是人间的血腥,是带着泥土与腐花的味道,像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那是同类的召唤。
血簪姬的指尖顿了顿,打火机的火焰燎到皮肤,她却浑然不觉。她摸向风衣口袋里那个绣着暗纹的红色钱包,指尖隔着丝绸布料,能清晰感受到里面那只黑蝴蝶微弱的振翅触感——这是烬骸紫鸢家族的引路蝶,也是她找到噬魂村的唯一依仗。只要蝴蝶翅膀泛起猩红微光,光芒指向的方向,就是噬魂村的所在;一旦蝴蝶飞走,她便会彻底迷失在人与咒的夹缝里,再也找不到那片藏着诅咒真相的土地。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召唤的气息来自深山方向,来自那个叫噬魂村的地方——那里有滚烫的血,有疯癫的咒,还有和她身上一样,刻在骨血里的诅咒回响。她必须去,那是宿命里的指引,是她唯一能找到答案的地方。
红灯的最后三秒,她刚把钱包攥紧,手腕还没来得及收回,一个身影就猛地撞了过来。
下一瞬,钱包被狠狠攥走。
那人影裹着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脚步踉跄却极快,几乎是擦着血簪姬的胳膊窜出去,拐进了旁边堆满废弃纸箱的窄巷。衣角拂过她的手背时,带着一缕地狱深处的腥甜,那是一种混杂着腐朽尘埃与血腥的气息,全然不似人间该有的味道。
路边卖烤红薯的小贩揣着手缩在炉子旁,瞥见那道身影的背影,又飞快扫了眼巷口一闪而过的黑色制服,便撇撇嘴,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骨鸦军来了。”谁不知道他们是老国王的走狗,心狠手辣,见谁不顺眼就敢动手。话音刚落,一道寒光倏地闪过,快得像是错觉。
“扑叽”——
一声闷响,鲜血瞬间泼溅开来,染红了老旧的红地砖,顺着砖缝滋滋往里渗。刚才还在嘟囔的小贩,已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头颅滚落在烤红薯的炉子旁,眼睛还圆睁着。骨鸦军的人从巷口缓步走出,一身纯黑的制服上绣着银白的骸骨乌鸦徽章,他们面无表情地掏出帕子擦了擦剑上的血,熟练地收拾着满地的狼藉,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蚂蚁。
周遭的路人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甚至没人敢抬头多看一眼,只匆匆低着头绕道走开。
血簪姬正死死盯着巷口的方向,满心都是被抢走的钱包——那里面的引路蝶是她的命根,蝴蝶丢了,她就彻底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压根就没注意到身后刚刚发生的惨案。直到那股浓郁的血腥味漫过来,像是甜腻的芬芳剂,又像是令她生理性厌恶的诅咒气息,她才皱了皱眉。她拔腿就要追进巷子里去,手腕却突然一凉,冰凉的金属铐子“咔嗒”一声,牢牢锁住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