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这种城中乡的繁华,对于十九岁的涵道子来说,是他这辈子能触到的顶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穷。
像入了秋的天,能热死,有钱人能躲在空调房里消暑,而他这样的穷小子,只能站在天桥底里,被尘土扑一脸。
涵道子抬头看着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好刺眼。
刺得一介乡下人不敢轻易凝视。
“道子,眼睛放亮点。”师傅老陈抽着旱烟,眯着眼睛扫视人流,“城里傻子多,但精的更多。”
涵道子嗦着手中的冰棍,无语吐槽:“师傅,咱都蹲三天了,连个问卦的都没有。”
“急什么?”老陈淬了口浓痰,“干咱们这行的,讲究机缘。机缘到了,财自然来。”
涵道子心里嘀咕,哪是算命,分明是骗钱。
不过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外婆的医药费,就指着他这一趟跟着老陈出来招摇撞骗,才能凑齐。
在涵道子二十年的人生里,“机缘”这词儿真是听得耳朵起茧。出生那年村里的先生说他五行缺水,外婆便给他取名涵道子,盼着他能像水似的,活泛顺遂,逢凶化吉。结果水的活泛是沾到了,兜里的钱,却是半分影子都没见着。
村里头都说,涵道子是山沟沟里飞出的凤凰,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
虽只读了一年,但这名号在十里八乡,也足够响亮。
可惜,虚名填不饱肚子,更抵不了医药费。
“来了。”老陈压低声音。
巷口拐来一辆车,车头那飞天女神像差点闪瞎涵道子的眼。劳斯莱斯,他在手机短视频里见过。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脸。
涵道子手里的冰棍“啪嗒”掉在地上。
他从没见过长得这么...这么不像真人的人。
那张脸漂亮得过分,鼻梁高挺,眉峰如刀,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怎么说呢,涵道子觉得那男人比村里最俊的姑娘还要好看三分。
“去,就这个。”老陈推了他一把,“看这车,不是一般的有钱。就说他印堂发黑,近日必有血光之灾,记得要价狠点。”
“万一人家不信呢?”
“不信?不信就换个说法,总有他信的。”
涵道子深吸一口气,迈腿朝那辆车走去。
那 男人穿着一身高定西装,又侧头和司机说了句什么,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对这脏乱差的城中村环境十分不满。
涵道子的心都跳快了三拍——不是心动,是看到移动提款机的激动。
涵道子一个箭步拦在了车头前。
顾潇眉头皱的更紧,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乞丐?不像,眉眼干净,身上的衣服虽旧却也算整齐。推销的?倒有几分像。
他今天本来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可宗祠每年一度的祭祀,顾潇必亲自到场。顾家规矩多,尤其是对他这个唯一的嫡子。每月一次的家族聚餐,每季一次的宗祠祭祀,每年一次的慈善晚宴...他二十三岁的人生,大半被框在这些必须里。
“这位先生!”涵道子装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音调扬起,“我看你印堂发黑,近日必有灾祸啊!”
经典开场白。顾潇竟觉得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骗子,有几分可笑。
他淡淡开口,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纵容:“继续说。”
涵道子心里一喜,连忙顺着话头往下编:“这位先生,依我看,您这是犯了小人,近日事业上定是遇了阻碍,前路坎坷。不过无妨,我有法子帮您化解这灾祸,只是这……”
“多少钱?”顾潇打断。
“这个…看您诚意。”涵道子搓了搓手,“一般这种大灾,至少得……”
“五千。”涵道子心一横。外婆药钱正好五千二。
顾潇轻挑眉梢嘲笑:“五千?我这车加一次油都不止这个数。小骗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涵道子挺直脊背,梗着脖子犟:“话不能这么说,我才不是什么骗子,我乃崂山第七十八代传人!”
“那你算算看,我接下来想做什么?”顾潇静静直视着涵道子。
还没等涵道子说什么,顾潇就推开车门下来。
这一下来,涵道子才发现对方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估计得有一米九几。
涵道子大脑飞速运转:“这个...天机不可泄露太多,但可以肯定的是,你最近财运有损,如果不化解,恐怕会损失...损失很大一笔钱!”
他暗自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能开得起劳斯莱斯的主,哪有不看重钱的?这话一出,保准能戳中他的软肋。
“我告诉你我会做什么。”顾潇步步逼近,语气透着危险,“我会一脚把你踹开,然后叫警察来处理这个在天桥下招摇撞骗的。”
话音未落,顾潇猛地抬脚,正中涵道子的小腹。
力道之大,让涵道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不过幸好,顾潇还是留有一丝人情的,没往下面打,否则那真的要爆了。
“你他妈——”涵道子怒骂,火气也上来了。他从小没爹没妈,跟着外婆长大,没少跟村里孩子打架,实战经验丰富,向来是别人怕他,他从没怕过谁!
顾潇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诈骗罪,根据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涵道子爬起,拍拍屁股上的灰:“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能随便打人?”
顾潇解释:“对于骗子,我一般没什么耐心。”
“我去你的!”涵道子抡起拳头就冲上去,“看我不把你打的连你老冯子都认不出来!”
顾潇反应极快,偏头躲过,他漂亮的眼睛里闪过怒意:“你敢还手?”
“你都敢踹我了,我还不能还手?”涵道子单手叉腰,指着他,“有钱了不起啊?”
周围已经有人开始围观。
天桥下从来不缺看热闹的人。
顾潇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脱掉西装外套,随手扔回车里,挽起袖子。
“今天我就教教你,有些人你是惹不起的!”
后来的事情,涵道子回忆起来都觉得丢人。他自以为在村里打遍天下无敌手结果在顾潇手里没过三招,直接被按在了劳斯莱斯的引擎盖上摩擦。丢人丢大发了!
“服不服?”顾潇压着涵道子,呼吸都没乱。
“服你大爷!”涵道子挣扎,可就他这力气,完全动不了顾潇分毫。
顾潇懒得再和他掰扯,手腕一松,撤了力道。
涵道子立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看着京州灰蒙蒙的天空,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顾潇不解,眼底满是嫌恶,只觉得今天遇见的这个少年,怕不是个神经病。
“我笑我自己蠢,也笑你有钱有势,却跟我一个穷小子置气。”涵道子调整了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就开始鬼哭狼嚎,“来人啊!打人啦!有钱人打穷人啦!我的腰啊!背啊!要瘫痪了啊!”
声音之大,大到可以让半个天桥的人都能听到。
顾潇被他这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有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开豪车打人,太过分了。”
“就是,看把那小伙子打的。”
“这不赔钱都说不过去了吧?”
“就是就是!赶紧赔钱啊!”
涵道子边嚎,边悄悄眼看了看顾潇铁青的脸,心里得意得不行。打不过你,我还讹不了你?
“你要多少钱?”顾潇咬牙切齿。
涵道子立马停止嚎叫,坐起来,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
涵道子晃晃手指,一本正经的纠正:“No no no!是2万。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少一分我就报警,然后打电话给电视台,标题我都想好了,就说什么豪门公子当街暴打贫困大学生。”
顾潇盯着他的脸看了足足十秒,都没回话。
他这位顾家少爷,锦衣玉食长大,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谄媚的,算计的,阿谀奉承的,趋炎附势的,却偏偏是人生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这样不要脸,这样卑鄙,又这样坦荡的小人。
“你叫什么名字?”
“涵道子。”
“真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顾潇拿出钱包,抽出叠厚厚的美金,扔在涵道子身上,“够了吗?”
涵道子继续嚎:“我不要这个,我要红票子!”这伙子打小就诚实,连美金都不认识。
周围传来忍俊不禁的窃笑声。在顾潇这样的有钱人面前,讨要红票子,反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叫花子,可笑又可怜。
顾潇笑了,这次是真笑,被涵道子这蠢话逗笑的,他从内袋又掏出一叠钱,蹲下身,一张一张放在涵道子胸口。
“两万块,买你闭嘴。”顾潇凑近了些,“再让我在京州看到你,就不是钱能解决的了。”
“谢谢老板!老板大气!”涵道子麻利地爬起来,转身就要走。
“等等。”
涵道子回头。
顾潇已坐回车里,车窗缓缓升起,他最后说了一句话:“涵道子是吧?我记住你了。”
劳斯莱斯绝尘而去。
涵道子也顾不得其他,他跑回天桥底下,老陈却不见了踪影,只在地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风紧,扯呼。钱分我一半,存老地方。
涵道子骂了句方言:“狗日的老东西,赶着上西天,还是赶着去吃屌?”
看着手里的两万块钱,他又忍不住笑起来。外婆下个月的药钱有了,还能买点好的补补,说不定还能再凑点学费,回学校看看。
但涵道子不知道的是,三天后,他将再一次遇见顾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