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的教室,林清清盯着黑板右下角的“距离市美术大赛初赛还有15天”,感觉胃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晓婉凑过来,把一袋热乎乎的包子塞进她手里:“咋了?大清早就愁眉苦脸的。”
“光与影,”林清清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陈老师说我的构图太刻意,没有灵魂。”
“要我说,你就画宋卿呗。”晓婉咬了口包子,含糊不清地说,“他那张脸,光是站在那儿就是一幅画了。”
林清清差点被口水呛到:“胡说什么!”
“我可没胡说。”晓婉眨眨眼,“昨天篮球赛,多少女生举着手机拍他?你要画他,保管拿奖。”
“别说这种没谱的话。”林清清翻开速写本,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草图上。但铅笔在纸上画了又擦,总是不对劲。
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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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林清清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林清清啊,”班主任推了推眼镜,“宋卿同学的母亲找到我,说想请你帮宋卿补习英语作文。听说你英语作文一直不错?”
林清清愣住:“可是宋卿的英语……”
“我知道他总分高,但作文确实是短板。”班主任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成绩单,指着上面的数字,“你看,这次月考英语145分,作文扣了5分。而你呢,英语142,但作文只扣了2分。”
林清清凑过去看,还真是。
“宋卿说他很欣赏你的作文思路,想跟你学习学习。”班主任笑着说,“而且你们两家住得近,放学一起学习也方便。时间定在每周二、四放学后,图书馆学习区,你看怎么样?”
这理由完美得无懈可击。
林清清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点头:“……好。”
“那就这么定了。”班主任满意地点头,“对了,宋卿说今天就开始,放学后他会在图书馆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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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声响起时,林清清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感觉像是要去赴一场未知的鸿门宴。
图书馆学习区在四楼,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学校的梧桐树和远处的操场。林清清推门进去时,宋卿已经坐在那儿了。
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正低头看一本英文原版小说。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光影条纹。
林清清突然想起自己的参赛主题——光与影。
这画面本身就像一幅画。
“来了?”宋卿抬起头,合上书本。
林清清在他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掏出英语笔记本:“班主任说……你作文需要提高?”
宋卿“嗯”了一声,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试卷复印件,推到林清清面前:“上个月月考作文,题目是《The Most Unforgettable Moment in My Life》(我生命中最难忘的时刻)。”
林清清接过试卷,一眼扫过去,愣住了。
宋卿的作文语法完美,词汇高级,逻辑清晰,但问题在于——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篇范文,却缺乏真实的情感。
“你写的什么难忘时刻?”她忍不住问。
“参加全国数学竞赛获奖。”宋卿平静地回答。
林清清抬起头看他:“这是真事吗?”
“是。”
“那你当时什么感觉?”
宋卿沉默了几秒:“高兴。”
“……就这样?”
“还需要什么?”
林清清放下试卷,认真地看着他:“宋卿,作文不是填空题。老师想看的不是你用了多少高级词汇,而是你的真实感受。比如你获奖时,除了高兴,还有别的吗?紧张?如释重负?或者……有点空虚?”
宋卿的眼神闪了闪:“空虚?”
“就是那种‘啊终于结束了,然后呢’的感觉。”林清清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翻找,“你看我写的难忘时刻,是我第一次卖出一幅画。我写的不只是高兴,还有手心出汗的紧张,担心买家后悔的焦虑,拿到钱时手指的颤抖……”
她把笔记本推过去。
宋卿低头看她的作文,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稚嫩却鲜活的句子。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投下细密的阴影。
林清清注意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试卷边缘,指关节处有淡淡的茧——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
“我明白了。”许久,宋卿抬起头,“我的问题是不够‘真实’。”
“对!”林清清点头,“你要让读者感受到,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经历,不是标准答案。”
宋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都是怎么……找到这种‘真实感’的?”
这个问题让林清清扫了一会儿。
“多观察吧。”她说,“观察人,观察事,观察那些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比如……”她顿了顿,“比如你现在握笔的姿势,其实暴露了你有点紧张。”
宋卿的手指僵住。
“你看,你握笔太用力了,指节都发白了。”林清清指了指他的手,“放松点,我又不是老师。”
宋卿松开手,铅笔滚到桌面上。他重新拿起笔时,动作确实放松了一些。
“继续。”他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林清清讲解了英语作文的几个技巧,宋卿听得很认真,偶尔会提问。他的问题都很精准,一看就是思考过的。
但林清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宋卿的英语水平,根本不像需要补习的样子。他对语法和词汇的掌握,甚至比她还要熟练。
“你其实不需要补习吧?”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宋卿正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笔尖一顿:“需要。”
“为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我想拿满分。”
“145分已经很好了。”
“不够。”宋卿合上笔记本,“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
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林清清竟无言以对。
窗外天色渐暗,图书馆的灯自动亮起。宋卿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谢谢你。”
“不客气。”林清清收拾书包,“周四还是这个时间?”
“嗯。”宋卿站起来,迟疑了一下,“你……在准备市美术大赛?”
林清清意外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陈老师提过。”宋卿说得自然,“主题是光与影?”
“……对。”
“需要帮忙的话,”宋卿顿了顿,“我素描学了六年。”
这是第二次提到六年。
林清清突然想起画室窗边的那幅《背影》。
“对了,”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艺术节那幅素描,你画的是谁?”
空气安静了几秒。图书馆里只能听见远处书架间有人走动的声音。
“一个想象中的人。”宋卿的回答和上次一样。
“是吗?”林清清也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可我觉得那个背影,很像我们画室窗边的位置。而且画中人的校服,是两年前的旧款。”
宋卿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很细微,但林清清捕捉到了——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喉结滚动了一下。
“观察得很仔细。”他说,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
“我从小就喜欢观察人。”林清清背起书包,“所以宋卿,如果有什么话想说,不如直说。拐弯抹角的,挺累的。”
说完,她转身走向门口。
手碰到门把时,身后传来宋卿的声音:
“林清清。”
她回头。
宋卿站在桌边,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表情在光影中有些模糊,但声音很清晰:
“有些故事,需要合适的时机才能讲。”
“那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候?”
“等你真正想知道的时候。”
又是这个答案。
林清清叹了口气,推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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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画室。
林清清对着空白的画纸已经发了半小时的呆。光与影,光与影,她满脑子都是这个词,但笔下一片空白。
“太刻意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清清猛地回头,宋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素描本。
“你怎么……”她话说到一半,想起他说过画室晚上也开放,“哦,你也来画画?”
“嗯。”宋卿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支起画板,“陈老师说这里清静。”
又是陈老师。
林清清现在听到这三个字就头疼。
两人各自画画,画室里只有铅笔的沙沙声。林清清偷偷瞥向宋卿的画板——他在画窗外的梧桐树,枝桠交错,光影斑驳。
他的笔触果断而自信,每一笔都落在最该落的位置。林清清看着看着,突然发现自己之前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她太想“表现”光影,却忘了光影本身就是自然的存在。
“你之前说,”宋卿突然开口,没有抬头,“我的作文缺乏真实感。”
林清清回过神:“嗯。”
“那你的画呢?”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画纸上,“你画的‘光与影’,是真实的,还是你想象中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扇门。
林清清看着自己画纸上那些刻意营造的明暗对比,突然明白了陈老师的意思。
“我……”她语塞。
宋卿放下铅笔,走到她身边:“闭上眼睛。”
“什么?”
“闭眼。”他重复,“三十秒。”
林清清狐疑地照做。黑暗中,听觉变得敏锐——窗外的风声,远处的车鸣,还有宋卿轻微的呼吸声。
“现在,”宋卿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回想一个让你印象深刻的、关于光的场景。不是想象,是真实经历过的。”
林清清的大脑自动搜索。
三年前的夏令营,最后那个夜晚。篝火晚会结束后,她偷偷溜出营地写生。月光洒在湖面上,碎成千万片银鳞。有个瘦高的少年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安静地画着什么。她看了他很久,他一直没有回头。
后来下雨了,她仓皇跑回帐篷,却把画本落在了湖边。第二天去找时,画本不见了。
“想到了吗?”宋卿问。
林清清睁开眼,点了点头。
“现在画。”宋卿把铅笔递给她,“不要想技法,不要想主题,就画你记忆中的那个画面。”
林清清接过铅笔,深吸一口气,落笔。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
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勾勒出湖面的轮廓,月光的倒影,远山的剪影,还有湖边那个模糊的、正在画画的少年背影。
她画得投入,甚至没注意到宋卿在看到那个背影时,眼神的变化。
二十分钟后,她放下笔。
画纸上是一幅完整的速写:月夜,湖泊,写生的少年。光影自然流动,仿佛能听见水波的声音。
“这才是你的光与影。”宋卿轻声说。
林清清看着自己的画,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是她这周画得最好的一幅。
“谢谢你。”她真诚地说。
宋卿摇摇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两人又画了一会儿,直到窗外完全黑透。
收拾画具时,林清清终于问出了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宋卿,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宋卿拉素描本拉链的动作停了下来。
画室的顶灯投下冷白的光,将他的侧脸照得清晰。林清清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线。
“为什么这么问?”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那个夏令营。”林清清盯着他,“三年前,青城湖写生夏令营。最后那天晚上,湖边有个男生在画画。是你吗?”
空气凝固了。
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许久,宋卿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你记得?”
这四个字,像一个终于落下的锤音。
林清清的心跳突然加速:“所以真的是你?”
宋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素描本的内页,抽出一张泛黄的纸。
纸的边缘已经磨损,但上面的铅笔线条依然清晰——月光下的湖泊,湖边写生的女孩背影。马尾松散,校服外套的袖口挽起,正专注地对着画板。
那是三年前的她。
林清清接过那张纸,手指微微颤抖。
“那天晚上下雨了,”宋卿的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响起,“你跑得太急,画本掉在湖边。我捡到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等了一周,没人来领。所以我留下了。”
林清清看着那张三年前的画,又看看自己刚刚画出的、湖边少年的背影。
两个画面,同一个夜晚,隔着三年的时光,在此刻重叠。
“那幅《背影》……”她喃喃道。
“也是你。”宋卿终于承认,“艺术节那幅,画的是去年在画室窗边的你。三年前这张,是夏令营那晚的你。”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林清清,没有什么巧合。”
“巷子里不是,篮球场不是,补习也不是。”
“我从三年前就开始注意你,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说。”
“现在,时机到了吗?”
林清清握着那张泛黄的画纸,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三年前。
不是一周前的小巷,不是昨天的篮球赛。
是三年前。
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画室的灯突然闪烁了一下。
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林清清看着宋卿那双终于不再掩饰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蓄谋已久”。
也明白了,为什么他总说——
需要合适的时机。
因为有些故事的开始,早在你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写下了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