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气是沉在空气里的。
不是那种庙宇里清苦的檀香,是更沉、更厚,像浸透了太多无声祷告与未竟誓言后,木头和岁月本身散发出的,一种近乎温吞的倦怠气味。
萧然踏进萧家祠堂的门槛时,鼻腔先于眼睛捕捉到了这份沉重。他步伐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刻意为之的松散,仿佛只是为了证明,这方连空气都规规矩矩的天地,压不折他的骨头。
祠堂很深,也很高。午后的光线从高高的雕花木窗斜射进来,被切割成一道道,悬浮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翻滚,像是无数微小的时间幽灵。光线尽头,是一排排乌沉沉的牌位,层层叠叠,望上去有种森然的秩序。最下面的簇新,越往上,木色越是沉黯,字迹也模糊在经年的烟熏里,像一双双半阖的眼,沉默地俯视着。
他的目光没在那上面停留。玩世不恭是他的保护色,但有些东西,看多了,保护色会失效。他转向身边的女人——方静瑶。
她今天穿了身素净的月白旗袍,站在那片肃穆的阴影边缘,身形挺拔得像一株雪后的竹。祠堂的光似乎不愿,或者不敢,过分惊扰她周身的沉静。她没看他脸上新添的那道细细的、已经结痂的抓痕——那是昨天和西院旁支那几个小子“讲道理”留下的纪念。她只是望着那些牌位,眼神很淡,像看一片熟悉的风景。
“又打架了。”她开口,声音不高,在这空旷寂静的祠里,却清晰得像水滴落在石上。
萧然扯了扯嘴角,那点惯常的、满不在乎的笑还没完全展开,就听见她下一句。
“他们说的,不全错。”
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像水面上骤起的波纹,很快又被压平,只剩下更深的、看不透的平静。运筹帷幄是他的本性,而本性告诉他,此刻任何反驳或追问都显稚嫩。他只是侧过头,等她继续。
方静瑶终于将视线从牌位上收回,落在他脸上,那目光里有种穿透岁月的平静。“你不是我生的。这件事,海城那边的人知道,老宅这边,风言风语也从来没停过。”
她说着,语气像在陈述“今天下雨了”一样自然。没有悲戚,没有怨怼,甚至没有解释。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从小在旁人闪烁的眼神、窃窃的私语和孩子们恶意的嘲弄里,早已拼凑出轮廓的事实。
祠堂深处,一片小小的、金黄的银杏叶,不知从哪里被风送了进来,打着旋,轻轻落在一尘不染的青砖地上。那抹明亮的颜色,在这片以黑、褐、暗红为主色调的空间里,突兀得像个温柔的伤口。
方静瑶看见了那片叶子,目光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她向前走去,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她带着他,绕过巨大的青铜香炉,穿过那些光柱与阴影交错的地带,一直走到最深处,那排最新的牌位前。
那里有两个并排的、格外簇新也格外沉默的牌位。
萧然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左边的牌位上,刻着“萧思宇”。字迹清峻,有种逼人的英气,即便被禁锢在这方小小的木牌上。右边的,则是“沈悦琳”。名字看起来温婉许多,像春日里一缕即将消散的烟。
他没见过他们。一个都没见过。他们是他生命里最庞大也最虚无的传说,是每次打架的由头,是无数深夜独自咀嚼的、带着铁锈味的谜。此刻,这两个名字如此具象地呈现在眼前,带着香火和木头的气味,反而让他觉得更加遥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两个精美的、易碎的瓷器。
方静瑶伸出手,指尖没有触碰牌位,只是虚虚地拂过前面的空间,仿佛在拂去无形的尘埃。
“这是你的父亲,萧思宇。”她的声音低了一些,在这寂静里,有种奇异的温柔,“这是你的母亲,沈悦琳。”
没有冗长的故事,没有跌宕的叙述。她只是将他们指认给他,像指认两条河流的源头。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老宅的、模糊的市声,越发衬得此处的时空凝滞。
然后,她转过身,完完全全地面对着他。祠堂幽深的光线落在她半边脸上,另外半边隐在暗影里,让她看起来既清晰,又神秘。她的目光不再是平静的俯视,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交付般的凝视。
“他们给你生命,”方静瑶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然后,把你交给了我。”
萧然感觉心脏某处,被这句话很轻地撞了一下。不是疼痛,是一种奇异的酸胀。那些关于“私生子”、“野种”、“替别人养孩子”的喧嚣噪音,在她这简单的一句话面前,忽然变得苍白可笑。不是抢夺,不是隐瞒,是“交给”。一个动词,定义了一段沉重而复杂的关系。
她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他所有用“玩世不恭”掩盖起来的角落。“带你到这里,不是要你记住仇恨,或者背负什么。”她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并排的牌位,又回到他脸上,那里面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过去的,已经是过去了。它们存在过,像这些牌位一样真实,但也像它们一样,安静了。”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后的话语的重量。
“萧然,”她叫他的名字,不是“孩子”,也不是任何带着怜惜或距离的称呼,“祠堂是放记忆的地方。但人,要活在记忆的前面。”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将选择权,将理解与不理解的权利,将如何安置这段历史、如何面对她这个“养母”的权利,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了他。
时间在香火气和光影里缓慢流淌。那片金黄的银杏叶,还静静地躺在青砖上。
萧然的目光,再次掠过“萧思宇”和“沈悦琳”的名字。很陌生。然后,他看向眼前的方静瑶。月白的旗袍,沉静的眼,无数次在他打架后默默给他上药的手,在他发烧时彻夜守在床边的身影,在他第一次问起“海那边是什么”时,认真思索后给出答案的侧脸……
那些具体的、温热的、充满生活质感的细节,瞬间淹没了牌位上冰冷的刻字。
他忽然明白了她带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揭开伤疤,而是进行一次彻底的清创。将流言里扭曲的事实,变成祠堂里庄重的存在;将模糊的幽灵,变成可以正视的名字。然后,把所有这些“过去”,都留在这香烟缭绕的深处。
而“现在”和“以后”,在外面,在有光有风、有鲜活温度的世界里。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准备好的、玩世不恭的、或尖锐或试探的话语,都消散了。他对着那两个牌位,极快、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在完成一个迟来的、微小的仪式。
然后,他转向方静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祠堂沉厚的空气涌入胸腔。他没有笑,脸上那层保护色在这一刻褪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罕见的、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真挚,甚至是一点点笨拙的郑重。
他看着她,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养育之恩,终身难忘。”
他停顿了一秒,目光没有丝毫游移,将那句最重的话,稳稳地交付出去:
“您就是我的母亲。”
话音落下,祠堂里依旧是那片沉甸甸的寂静。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那种倦怠的、凝固的重量,仿佛被这句话推开了一些。
方静瑶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风中蝴蝶的翅膀。她眼中那层始终平静无波的水面,终于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很快又归于深邃。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很轻,却承载了千言万语的触碰。
萧然忽然觉得脸上那道打架留下的伤痕,隐隐有些发烫。不是疼痛,是一种奇异的、新生的感觉。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并排的牌位,然后转过身,和方静瑶一起,朝祠堂门口的光亮处走去。
身后,是无数的牌位,是缭绕不散的香烟,是沉重的、已经“过去了”的时光。
身前,是穿过高窗、越来越亮的午后阳光,是那片偶然闯入、静静躺在地上的金黄银杏叶。
他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将祠堂里的一切——香火气、牌位、两个名字,以及所有关于“过去”的谜题与重量——都留在了身后那片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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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夏,这边。”
林知夏循声望去,靠窗位置站起一个身影,朝她挥了挥手。她的男友,陈序。
她走了过去,脱下质感挺括的米色风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简约的针织衫和半身裙。职业建筑师的习惯让她落座时已不着痕迹地将餐厅布局扫入眼底——采光优良,动线合理,桌距适度保护隐私,是陈序会喜欢的那种“不会出错”的选择。
“等很久了?”她问,声音清澈,带着一点工作后的松弛。
“刚到。”陈序推了推眼镜,笑容温和,“今天跟‘远洲’的会议顺利吗?”
“还在前期接触。他们新上任的负责人,有点捉摸不透。”林知夏端起水杯,目光无意间掠过斜前方的一个卡座。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
侧对着她的方向,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指间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金属火机,开合间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他正和对面的中年男人交谈,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看起来漫不经心,偶尔点头,眼神却像精准的雷达,将对方每一点细微的反应都捕捉到位。
是萧然。
林知夏认得他。海城近来风头正劲的年轻人物,萧家如今实际上的话事人之一。他们在几次行业酒会上有过几面之缘,点头之交。他给她的印象很矛盾:传闻里手段了得,雷厉风行,真人却时常一副懒洋洋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看人时目光总带着点似是而非的玩味,让人不太愿意深交。
此刻,他似乎谈完了正事,抬手招来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侍者点头离开。萧然则拿起桌上的烟盒,并没有抽,只是捻动着一支烟,视线随意地扫过全场,然后,极其自然地,与林知夏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被风吹起一丝涟漪,随即漾开一个极淡的、堪称礼貌的颔首微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收回目光,仿佛她只是餐厅里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继续和对面的男人聊起某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林知夏也微微点了点头,同样自然地转回了视线,心里那点微弱的异样感很快消散。大概是错觉,他那一眼似乎比平时深了些,但也没什么特别含义。他们本就不熟。
“怎么了?”陈序注意到她瞬间的走神。
“没什么,看到个认识的人。”林知夏岔开话题,“你刚才说,伯母下周末想一起吃饭?”
“嗯,她说好久没见你了……”陈序开始说起家里的安排,语气平稳务实,像在汇报一个项目进度。
林知夏听着,目光偶尔掠过菜单上的花纹。她和陈序交往一年,关系稳定,彼此家庭背景、教育程度、职业前景都算匹配,是旁人眼里“很适合”的一对。陈序人很好,理性,负责,情绪稳定。有时候,或许太过稳定了。
斜前方,萧然那桌的中年男人站起身,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用力拍了拍萧然的肩膀,然后先行离开了。萧然独自坐着,没动。侍者端来一杯新的冰水和一小碟精致的点心,放在他面前。他道了谢,捻着烟的手指松开,拿起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侧脸在餐厅柔和的光线下,线条清晰,那点惯常的散漫还挂着,可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若有所思的虚无。
他没有再看林知夏这边。一次都没有。
林知夏和陈序的餐点送了上来。话题回到了双方都更熟悉和舒适的工作领域。陈序在投行,最近有个项目与海城旧区改造有关,恰好林知夏的事务所也在竞标相关的设计。
“……所以‘远洲’的态度很关键,他们握着核心地块。”陈序切着牛排,分析道,“不过听说萧家那位新上来的少爷很难搞,心思深,不按常理出牌。你们接触感觉怎么样?”
林知夏脑海中闪过萧然把玩火机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接触不多,暂时看不透。”她如实说,“但感觉不像传闻里那么……有攻击性?”
陈序不以为然:“那是表象。能在萧家那种环境站稳,还这么年轻,绝不只是运气。”他顿了顿,略带提醒,“知夏,跟他们打交道,多留个心眼。”
“我知道。”林知夏点头。她当然明白。只是心底某处,对那个偶尔流露出的、与“萧家少爷”身份格格不入的虚无眼神,存了一丝极淡的、职业性的好奇。
他们快吃完时,餐厅入口处传来一阵略喧哗的动静。一位穿着中式绸衫、气度威严的老者在几人陪同下走了进来,经理亲自迎上,态度恭敬。
林知夏握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
是她父亲,林正鸿。他常来这里见老友或谈事。
陈序也认出来了,低声道:“是林伯伯。”
林正鸿目光如炬,扫过餐厅,很快也看到了女儿。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朝这边点了点头,但并没有立刻过来,而是先随着经理往预留的包间方向走去。经过餐厅中央时,他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了靠窗的几桌。
然后,林正鸿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在林知夏和陈序身上略作停留,随即,锋利如刀般刮过斜前方那个独自坐着的年轻男人——萧然。
萧然恰在此时抬眼,与林正鸿的目光撞个正着。他没有起身,没有刻意讨好或闪避,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水杯,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极为自然地、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向林正鸿微微颔首致意。脸上那点散漫的笑意收敛了些,但依旧从容。
林正鸿盯着他看了两秒,眼神复杂,难以分辨是审视、不悦,还是别的什么。最终,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略一点头,算是回应,便径直走向了包间。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却像一场无声的哑剧,在流动的餐厅背景音里,划下一道清晰的痕。
陈序似乎松了口气,低声道:“林伯伯好像……不太高兴?”他隐约觉得林父刚才看萧然那一眼,有点冷。
林知夏垂下眼,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可能吧。”她心里也有些疑惑。父亲认识萧然?还是……仅仅因为萧然的名声?可刚才萧然的表现,并无任何失礼之处。
她下意识地又朝萧然那边瞥了一眼。
他已经收回了目光,正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侧脸映在玻璃上,模糊而疏离。指尖不知何时又捻起了那支烟,没有点燃,只是慢慢转动着。那副模样,仿佛刚才与海城一位重量级人物短暂而微妙的视线交锋,从未发生过。
他看起来,真的完全不在意。
***
一小时后,萧然回到了萧家老宅,径直去了书房。
方静瑶正在灯下看一份财报,见他进来,抬了抬眼:“谈得如何?”
“差不多了。”萧然松了松领口,走到一旁的小几边,拿起上面温着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李叔那边松口了,条件在我们预期内。”
“嗯。”方静瑶合上文件,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洞悉的平静,“不止这一件事吧。”
萧然喝了口茶,温热液体顺着喉管滑下,驱散了夜间的微寒。他没有立刻回答,走到窗前,看着庭院里被月色勾勒出轮廓的老树。
“晚上在‘翠轩’,看到林家的女儿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方静瑶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林正鸿的建筑师女儿?好像有男朋友了,姓陈?”
“嗯。”萧然转过身,靠在窗棂上,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那个金属火机,“碰巧,林正鸿也去了。”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方静瑶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很快又隐没在深潭般的平静下。“只是碰巧?”
萧然嘴角勾了勾,那点玩世不恭的弧度又回来了,但眼底没有丝毫笑意。“‘翠轩’的厨子,做淮扬菜是一绝。林正鸿念旧,每周三雷打不动要去。他常坐的包厢,视野很好,刚好能看到大厅靠东的几处雅座。”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明天的天气。
方静瑶沉默了。她太了解自己养大的这个孩子。他的“玩世不恭”是层壳,内里是比谁都精密的算计和耐心。他从不做无意义的事,也从不浪费任何看似偶然的机会。
“你想做什么?”她问,直接而冷静。
萧然走回书桌前,将火机“咔哒”一声扣在光亮的桌面上。他没有看方静瑶,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餐厅里,林知夏低头用餐时,颈后一缕柔软碎发的弧度,以及她抬眼与父亲对视时,那双清澈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疑惑。
“林家规矩重,林正鸿为人传统,最好面子。”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准衡量,“他知道我是谁,也一定听过不少关于萧家的‘故事’。看到我和他女儿出现在同一个餐厅,哪怕隔着几张桌子,各自用餐,旁边还坐着她正牌的男朋友……”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冷的微光,“以他的性格,回去必然要查,要问,要警告。”
“然后呢?”方静瑶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然后,”萧然抬起眼,终于看向她,那层惯有的散漫褪去,露出底下坚硬的、不容置疑的质地,“就不关我的事了。是他林家自己的‘家事’。无论他是训斥女儿离我远点,还是施加压力让她和那位陈先生加快进度,都是他作为父亲的选择。”
他微微倾身,双手撑在桌沿,语气平静得可怕:“等林家内部因这件事产生裂痕,等林正鸿的警告反而激出一些不必要的逆反,或者,等那位陈先生感受到压力而退缩的时候……”
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方静瑶久久地凝视着他。书房里只听得见灯芯轻微的噼啪声。许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靠向椅背。
“所以,你今晚特意去‘翠轩’,谈事是真,偶遇是假。让林正鸿‘恰好’看到你和他女儿同在公共场所,才是关键。你甚至算好了距离和角度,既不会显得刻意亲近,又能确保被他注意到。”她缓缓道,“你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却把一颗怀疑和不安的种子,种进了林正鸿的心里。由他亲手去浇灌,去让那颗种子发芽,去替他女儿……清理掉障碍。”
萧然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默认了。
“对她,”方静瑶问,目光如炬,紧紧锁着他,“是认真的?”
这个问题来得直接而突然。
萧然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没有迟疑,更没有平日里那些似是而非的伪装。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给出了答案:
“是。”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个“是”字,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却广阔。
方静瑶看着他眼中那份罕见的、褪去所有算计后的笃定,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另一个男人。但萧然的眼神不同,那里没有孤注一掷的绝望,没有殉道般的狂热,而是一种冷静的、清晰的、甚至带着某种掌控欲的认定。
他不仅要这个人,还要一个全然由他主导的、不留后患的过程。
“需要我做什么?”方静瑶最终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萧然眼底深处,那丝运筹帷幄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他重新拿起桌上的火机,在指尖转了一圈。
“等时机差不多,”他声音平稳,像在部署下一阶段的商业计划,“请母亲,帮我找一位德高望重的媒人,上门提亲。”
不是请求,是陈述。是他精密棋盘上,早已定下的下一步棋。
方静瑶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重新翻开财报,目光落在数字上,却仿佛穿透纸背,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萧然离开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幽深,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月光透过雕花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走到转角处,停下,从口袋里摸出那支在餐厅捻了许久的烟,终于点燃。
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明灭。
烟气升腾,模糊了他脸上此刻的神情。只有那双眼睛,在烟雾后亮得惊人,映着窗外的冷月,再也没有半分在餐厅时的懒散或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