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墙壁薄得像纸。
每天天刚蒙蒙亮,陈星禾就在各种声音里醒来。
隔壁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楼上谁家孩子不肯起床的哭闹,还有妈妈在煤炉边轻轻走动、准备早饭的窸窣声。
她快五岁了。作为陈家最小的“芽芽”,她对自己这方小小的天地满意极了。
虽然一家四口挤在二十来平的屋子里,用布帘隔开空间,但爸爸手巧,给她在墙角搭了个专属的小窝,里面铺着软垫,放着她的布娃娃和几本哥哥用过的旧图画书。
哥哥陈阳虽然总咋咋呼呼,但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偷偷给她留一口。
周兰常说,陈星禾天生有让人开心的本事。爸爸下班累了,她会踮着脚给爸爸捶腿,小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但爸爸总会眯起眼说“舒服”。
妈妈忙家务,她会帮着递个簸箕、拿块抹布;就连哥哥和小伙伴闹别扭,她也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块分出去,用软软的声音说“和好吧”,常常让人没法再生气。
这天傍晚,周兰在门口煤炉上炒菜,陈星禾坐在小凳子上乖乖等着。炉火映着她的脸,暖烘烘的。
忽然,对门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是吴建国家。
先是吴建国沉闷的呵斥:“大人事小孩别插嘴!”声音像块石头砸在地上。
接着是珊珊姐姐带着哭腔的声音:“那个张阿姨进门,我和小军怎么办!”
还夹杂着小军弟弟被吓到的、细细的哭声。
陈星禾吓了一跳,小脸白了,下意识往妈妈身边靠,小手攥住了妈妈的衣角。
周兰关小炉火,叹了口气,摸摸女儿的头:“没事,芽芽不怕,吴叔叔心情不好。”
争吵声很快停了,但那种紧绷绷的感觉还留在空气里。
过了一会儿,吴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吴珊珊低着头走出来,手里拎着个竹壳热水瓶,看样子是去公共水房打水。
她比陈星禾大四五岁,已经是个瘦高的少女了,此刻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痕,嘴唇紧紧抿着。
经过陈家门口时,她脚步顿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看过来。
炉火正旺。周兰揽着女儿,用小勺舀起一点刚蒸好的鸡蛋羹,仔细吹凉了,喂到陈星禾嘴边。
吴珊珊的目光在陈星禾脸上掠过。
那眼神里没有怨恨,倒像一潭深水,映着一点隔壁透过来的、与她无关的暖光,满是疲惫和一种说不清的茫然。
然后她立刻低下头,快步走开了,背影单薄得像张纸。
“珊珊姐姐……”陈星禾望着她的背影,小声嘟囔。她嘴里的蛋羹还香着,心里却有点闷闷的。
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着妈妈:“妈妈,珊珊姐姐好像很难过。我们碗里的鸡蛋羹多,可以分给她一点吗?吃了甜甜的蛋羹,心情也许会变好。”
周兰心里一软,女儿总是这样,心软得让人心疼。
她用手背给陈星禾擦了擦嘴角,又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声音压得低低的:“傻芽芽,那是别人家屋里头的事,咱们不好多问的。”
陈星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目光还是忍不住望向楼道,珊珊姐姐刚才那个眼神,让她心里揪了一下。
她小声问:“妈妈,珊珊姐姐为什么不高兴?”
周兰又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蛋羹喂给她:“珊珊姐姐……她妈妈不在了,爸爸带她和弟弟,很辛苦。芽芽要乖,知道吗?”
陈星禾这次没有立刻点头。她看着妈妈,很认真地说:“那……那我以后有糖,也分给小军弟弟和珊珊姐吃。哥哥说,吃了糖就不苦了。”
暖水瓶很沉,竹壳把手勒得吴珊珊手心发红。
但远不及心里的冷。
刚才,父亲吴建国蹲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搓着手,吞吞吐吐地提了想再婚的事,说对方是轮胎厂的张阿妹,人挺“实在”,能帮着照顾家。
吴珊珊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好像瞬间凉了。
前世就是这个张阿妹进门后,她和弟弟小军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最让她心寒透顶的,是中考后,父亲甚至改了她的志愿,逼着她去读不要学费还有补助的中专,说“女孩子读个中专早点工作补贴家里正好”。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哭晕过去,醒来竟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岁这年,父亲还没再婚,弟弟还只会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叫。
重生回来,她哭着质问吴建国,却被一句“大人事小孩别插嘴”顶了回来。吴建国说她不懂事,说家里需要个女人照料。
她知道这一切迟早会发生,但亲耳听到,恐慌和愤怒还是像冰水浇透全身。
她绝望地发现,自己连改变父亲再婚这个事实的能力都没有。十岁的身体,说什么都像小孩子闹脾气。
打完水,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经过陈家门口时,那股温暖的饭菜香又扑过来。她忍不住看了一眼。
陈星禾那个小不点,正被周阿姨搂在怀里,安心地吃着东西。周阿姨的眼神那么温柔,锅里炖着汤,炉火噼啪响……眼前这幅画面,与她刚刚经历的争吵、与她记忆中那个即将被外人闯入、变得陌生冰冷的家,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更刺眼的是陈星禾本人。那小丫头看起来无忧无虑,眼睛里干干净净,好像永远不需要担心会有“新妈妈”来分走父亲的爱,甚至还会对她这个“外人”流露出单纯的关切。
这一家子,是怎么回事?
吴珊珊清楚地记得,前世,这个时间点,这个门牌号里住的是另一户人家,一对老夫妻,根本没有陈星禾这个小女孩,也没有周阿姨这样看着就好脾气的女主人。
他们的出现,像个突兀又和谐的插曲,嵌入了这本该灰暗的筒子楼画卷里。
看着陈星禾,吴珊珊心里没有嫉妒,只有深不见底的羡慕。
羡慕她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完整稳固的家,羡慕她永远不需要像自己一样,像只守卫领地的困兽,为了守护弟弟和仅存的一点温情,去对抗即将到来的风暴。
这种幸福,对她吴珊珊来说,遥远得像星星。
而陈星禾身上那种天生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明朗,像一小簇温暖的火苗,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原来世界上还有人可以这样活着。
这个“变数”让她困惑,但也仅此而已了。她自己的命运一团乱麻,哪里还有精力深究别人家的来历?
暖光再好,也是别人家的。
吴珊珊深吸一口气。楼道里冰冷的空气刺痛喉咙,带着煤烟和旧墙壁的味道。
她握紧热水瓶把手,指节发白,然后挺直单薄的背,走向那个即将迎来变故、没有热汤和拥抱的家。
门在身后关上,把暖光隔在外面。
筒子楼的走廊又暗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