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秋。
上海滩的秋天,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海风与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爵士乐混合的味道。黄浦江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落寞。
法租界,巡捕房。
审讯室里,光线有些昏暗,劣质烟草的味道混杂着汗水的咸腥味,久久不散。
“霍探长,这已经是本月第三起了,您看……”
老周,一个在巡捕房混了十几年的老油条,此刻正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份薄薄的卷宗递到坐在桌子前的男人手中。他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不是热的,是吓的。
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只是领口的扣子随意地敞着,露出结实的脖颈和一小截锁骨。他半躺在椅子里,一双长腿交叠在桌上,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勃朗宁手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那不是杀人的凶器,而是他指尖的玩物。
他就是霍震霄,法租界巡捕房的头牌探长,前法国陆军上尉。据说他在战场上一个人端掉过敌军的机枪阵地,也有人说他徒手拧断过土匪的脖子。他行事不拘一格,甚至有些“痞”,但破案率奇高,是法租界总巡眼里的红人,也是所有罪犯的噩梦。
霍震霄连眼皮都没抬,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手枪的转轮,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在场众人的心上。
“老周,”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这种小案子,让下面的人去办就行,叫我来干嘛?我正忙着呢。”
他口中的“忙着”,是指和几个同事在隔壁玩二十一点。牌局正酣,他手气正旺,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案子打断,语气里的不悦显而易见。
老周苦着脸,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探长,这不是普通的案子啊。死者是英租界汇丰洋行的经理,查尔斯·威廉姆斯。死在自己上了三道锁的书房里,门窗完好,没有一丝破坏的痕迹。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法医初步判断是中毒,可查不出毒源,只说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烈性毒素。英国领事馆那边已经发了公函,限我们三天内破案,不然就要向公董局施压。总巡他……他下了死命令,让您亲自负责。”
“密室?”霍震霄这才有了点反应,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手枪“啪”地一声扣在桌上,站起身来。他身高腿长,气势逼人,一屋子的捕快下意识地都退了一步。
“走,去看看。”
一行人穿过法租界喧闹的街道,坐上黑色的雪铁龙轿车,一路驶向英租界的一栋花园洋房。
书房里,英国法医还在做着无用的检查,眉头紧锁,嘴里用英文嘟囔着“This is impossible”。
霍震霄一进门,就被那股浓烈的香水味和死亡气息混合的味道冲得皱了皱眉。他环顾四周,书房很大,装潢考究,红木书架上摆满了英文原版书,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只余下几块焦黑的木炭。
死者查尔斯仰面倒在波斯地毯上,双目圆睁,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嘴唇发紫,嘴角有白色的泡沫溢出。
“死多久了?”霍震霄问。
“大概两个小时。”英国法医耸耸肩,一脸无奈,“霍探长,我从医二十年,从未见过这种死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但他的心脏又像是被某种力量瞬间摧毁。这太匪夷所思了。”
霍震霄没理他,径直走到尸体旁,蹲下身,锐利的目光扫过死者的手指。死者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有轻微的墨水痕迹,指甲缝里有一些极细小的纸屑。他的左手边,一本翻开的《泰晤士报》散落在地。
“他死前在看报纸。”霍震霄做出了判断。
“这我们都知道,”老周在一旁插嘴,“可这跟他是怎么死的有什么关系?”
霍震霄站起身,开始在书房里转悠。他检查了门窗,正如报案人所说,都是从内部反锁的。他又看了看壁炉和通风口,也都毫无异常。
“密室……”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他擅长的是追踪、搏斗、从嫌疑人的嘴里撬出情报,对于这种需要抽丝剥茧的逻辑推理,他向来头痛。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穿透了房间里凝重的气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看来,法租界巡捕房的办案效率,和我想象中一样令人失望。”
众人循声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为考究的白色西装,纤尘不染,在满屋子黑色制服的巡捕和灰暗的案发现场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他身形修长,面容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双眼清澈而锐利,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丝毫波澜。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昂贵的黑色皮箱,气质干净得像是不染尘埃的雪山。
霍震霄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他认识法租界所有的高层,但眼前这个人,他从未见过。
“你是谁?”霍震霄的语气不善,带着一种天生的警惕。
男子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霍震霄身上停留,而是径直走到那具尸体旁,从皮箱里拿出一副白手套,用一种近乎洁癖的方式戴上。然后,他才开始检查尸体。
他的动作专业而优雅,仿佛在进行一场艺术表演。他先是观察了死者的面色、瞳孔和唇色,然后轻轻掰开死者的手掌,仔细端详着掌纹和指甲。
“死者男性,约莫五十岁,长期食用精细食物,营养过剩。”他一边检查,一边用流利的英文自顾自地说道,语速很快,“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由一种神经性毒素引发。毒素通过呼吸道进入体内,潜伏期极短,发作时会让人心脏骤停,全身肌肉痉挛。死者眼角的轻微出血点,证明了这一点。”
他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个英国法医更是张大了嘴巴,满脸不可思议。
霍震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人是谁?怎么一上来就对尸体指指点点?还说中文带着一股奇怪的腔调。
“喂,我问你是谁!”霍震霄走上前,一把抓住那男子的手腕,语气不善。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
男子这才抬起头,透过金丝眼镜,平静地看着霍震霄。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对霍震霄气势的畏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实验台上的标本。
“沈星野。”他抽了抽手,发现没抽动,便不再费力,只是淡淡地说道,“新任刑事鉴识科专员。总巡让我来协助破案。”
“鉴识科?”霍震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嗤笑一声,“我们巡捕房办案,靠的是脑子和拳头,不需要什么‘专员’来指手画脚!松开!”
沈星野任由他抓着,语气依旧平淡:“探长先生,如果您觉得靠拳头能从尸体里问出凶手,那我无话可说。不过,我想提醒您,死者书房的门是反锁的,窗户也是从内部插上的,这是一起典型的‘密室杀人案’。靠您的拳头,恐怕打不开这扇门。”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霍震霄,用另一只手从皮箱里拿出一个放大镜,开始在书房的地板上仔细搜寻。
霍震霄气极反笑。他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好!好一个密室杀人案!”霍震霄咬牙切齿地说,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沈星野是吧?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从美国回来的‘洋博士’,能玩出什么花样!要是破不了案,你就给我滚出巡捕房!”
沈星野仿佛没听见,他已经从放大镜下发现了一些东西。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地毯的纤维里夹起了一小片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的碎屑。
“找到了。”他站起身,将那片碎屑放进一个玻璃瓶里。
“找到什么了?”霍震霄松开手,看着他手中的玻璃瓶,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点点黑色的粉末。
“凶手的杀人工具。”沈星野走到书桌前,指着桌上一个翻开的烟灰缸,“这是一种特制的香烟,烟丝里被混入了一种名为‘断肠草’的剧毒粉末。‘断肠草’本身无味,但经过特殊处理,点燃后会挥发成无色无味的气体,吸入过量,便会引发急性心脏衰竭。而这个烟灰缸里,有这种特制香烟的残留物。”
他一边说,一边用试纸在烟灰缸里擦拭,然后滴入一些试剂。试纸瞬间变成了深紫色。
“这不可能!”英国法医惊呼起来,“我检查过烟灰缸,里面只有普通的香烟灰!”
“因为你只看到了表面。”沈星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凶手很聪明,他先让死者吸食了普通的香烟,麻痹他的感官,然后再点燃那支特制的毒烟。毒烟燃烧的时间很短,烧尽后,烟蒂和烟灰与普通香烟无异,很容易被忽略。但是,”他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这种特制香烟的过滤嘴,是用一种特殊的竹纤维制成的,燃烧后会留下这种独特的黑色碎屑。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凶器。”
他的一番话,逻辑严密,证据确凿,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英国法医,都听得目瞪口呆。
霍震霄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男子,忽然觉得,他那身笔挺的白西装,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个人,仅仅通过观察尸体和现场的微小痕迹,就还原了整个作案过程!
“那……那凶手是谁?”霍震霄下意识地问道,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尊重。
沈星野将目光投向了书房的门:“一个能让死者毫无防备地接受香烟,并且能在他死后,从外部将门反锁的人。”
他看向霍震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探长,你的‘拳头’,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去查查死者的贴身管家,还有他最近的商业伙伴。我想,他们中间,一定有人能给你一个‘惊喜’。”
霍震霄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哼”了一声,掩饰自己的情绪:“算你有点本事。”
他大手一挥,对身后的捕快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抓人!”
一个小时后,巡捕房的审讯室里。
在霍震霄的“亲切问候”下,死者的贴身管家心理防线崩溃,交代了全部罪行。原来他被死者的商业对手收买,利用死者每天下午都要在书房抽一支雪茄的习惯,用特制的毒烟替换了死者的雪茄,然后借口送咖啡,在离开时用一根细长的鱼线,从外部将门锁扣上,制造了密室的假象。
案子,破了。
总巡办公室里。
总巡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奖霍震霄:“震霄啊,你真是我们巡捕房的福星!这么棘手的案子,半天就破了!英国领事那边,我也好交代了!”
霍震霄站在一旁,难得地有些尴尬。他看着窗外,沈星野正提着他的皮箱,准备离开。
“那个……总巡,”他挠了挠头,有些不情愿地说道,“这案子……不是我破的。”
“哦?”总巡愣住了,“那是谁?”
“是那个新来的……沈星野。”霍震霄有些不情愿地吐出这个名字。
总巡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如此!看来,这个沈博士,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霍震霄,你以后要多和他学习学习,知道吗?”
“学习?”霍震霄嘴角抽了抽。
当他走出总巡办公室时,看到沈星野正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让他那身白色的西装,看起来温暖了许多。
霍震霄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老刀”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沈星野。
沈星野看了他一眼,没有接。
“不抽。”他淡淡地说。
“案子破了,心情不错吧?”霍震霄自己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一般。”沈星野的语气依旧平淡,“只是证明了我的推理是正确的。”
霍震霄被他噎了一下,有些无语。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会聊天的人。
“喂,沈星野,”他用肩膀撞了撞沈星野,像一个想要引起同伴注意的大型犬,“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你负责动脑子,我负责动拳头,怎么样?”
沈星野转过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很专注,让霍震霄莫名地有些心跳加速。
“霍探长,”沈星野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双眼清澈见底,“我需要的是一个能理解我推理的助手,而不是一个只会打架的保镖。”
霍震霄:“……”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跟这个“书呆子”一般见识。
“行,随你怎么说。”他掐灭烟头,转身就走,“走,我请你去‘百乐门’喝酒!算是……庆祝我们成为‘搭档’。”
沈星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又看了看他手中那根被掐灭的烟,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抱歉,”他对着霍震霄的背影说道,声音清冷,“我对酒精过敏。”
霍震霄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倒。
这个沈星野,真是……欠揍!
但不知为何,霍震霄的心里,却对这个古怪的搭档,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期待。
或许,以后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高一矮,一动一静,在上海滩的暮色中,交织成一幅独特的画卷。
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