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雾气像一块湿漉漉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我和小棠。脚下的石板路坑洼不平,每一次落脚都像是踩在腐朽的棺木上。小棠的身体虚弱得像一片枯叶,全靠我半拖半拽才勉强支撑着前行。林默给的铜牌边缘已被我掌心的冷汗浸透,那枚刻着十字架的纹路深深嵌入皮肉,仿佛一道烙印,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
圣心教堂的尖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座从地狱边缘浮出的孤岛。哥特式建筑的轮廓在灰白的天幕下显得格外阴森,彩绘玻璃窗如同无数只失神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我推开沉重的橡木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仿佛惊扰了沉睡的亡魂。教堂内部弥漫着陈旧的蜡油与香灰气味,几排长椅整齐排列,正前方的圣坛上,一尊镀金的十字架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有人吗?”我轻声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回荡,却无人应答。
小棠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别……别进去……”她语无伦次地低语,“我闻到了……那个味道……和仓库里一样的味道……福尔马林……还有……血。”
我心头一紧,正欲安慰她,却听见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从侧廊传来。一个身着黑色神父长袍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年约五十上下,面容枯槁,眼窝深陷,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浑浊而无神,像是蒙着一层灰翳。
“你们是……?”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久未与人交谈的滞涩感。
我急忙上前,将林默的铜牌递给他:“神父,我们是林默派来的。他让我们来找您,说您会帮我们。”
老马神父接过铜牌,指尖微微颤抖。他盯着那枚铜牌看了许久,才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林默的人……跟我来吧。”
他转身走向教堂后方,步伐迟缓而僵硬,仿佛一具被丝线牵引的木偶。我和小棠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充满了疑虑,但此刻已无路可退,只能跟上。
他带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回廊,来到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门上刻着一个古老的符号,像是十字架与蛇的结合体,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老马神父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
“吱呀——”
门开了,一股阴冷潮湿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烈的消毒水与铁锈混合的气味。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这味道,的确与林默的仓库如出一辙。
“这是……地下室。”老马神父低声说,“我存放一些……教会的旧物。”
他点燃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通往地下的石阶。台阶上布满青苔,湿滑难行。我扶着小棠,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每一步都像是踏进深渊。
地下室的空间不大,四周堆满了蒙尘的木箱与锈蚀的铁架。然而,当我目光扫过角落时,心猛地一沉——那里摆放着一台老式摄影机,镜头如同一只冰冷的眼睛,正对着中央一张金属床。床上残留着皮带与血迹,床边的托盘上,整齐排列着手术刀、镊子、注射器……俨然一个简陋的手术室。
“这……这不是教会的旧物。”我声音发颤,“这是……刑房?”
老马神父没有回答。他缓缓走到那台摄影机前,轻轻抚摸着它,动作竟带着一丝病态的温柔。
“你可知,”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缥缈,“真正的信仰,不在于祈祷,而在于见证?”
我警觉地后退一步:“见证什么?”
“见证灵魂被剥离的瞬间。”他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双眼在昏灯下泛着幽光,“那一刻,人的痛苦达到极致,精神彻底崩溃,灵魂便如蝴蝶般破茧而出……那是最纯粹、最美丽的形态。”
我浑身寒毛倒竖,终于明白了林默为何三年都找不到他姐姐的下落——原来,老马神父,根本就是杜景行的同谋!甚至,可能比杜景行更疯狂。他不是在杀人,他是在“收集灵魂”,以神之名,行疯魔之事。
“你……你和杜景行是一伙的?”我颤抖着问。
老马神父忽然笑了,笑声干涩而扭曲:“杜景行?他不过是个贪婪的商人,用血与皮囊换取财富。而我……我是记录者,是见证者。我用镜头捕捉灵魂离体的刹那,用胶片封存那永恒的美。林默的姐姐……她曾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小棠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瘫倒在地。她认出了那张床——她曾在梦中无数次梦见它。
我转身欲逃,却发现来时的门不知何时已被悄然关上。老马神父站在摄影机前,缓缓抬起手,按下了启动键。
**咔嗒……咔嗒……咔嗒……**
摄影机开始运转,那声音不再是一次性的响动,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机械性的循环。**咔嗒、咔嗒、咔嗒**——像钟摆,像心跳,又像死神的脚步,一声声,永无止境地敲击着我的神经。齿轮咬合,胶片缓缓转动,镜头发出细微的嗡鸣,如同野兽低沉的喘息。
镜头开始缓缓推进,冰冷的金属眼瞳锁定了我,一寸寸逼近。我无法动弹,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昏黄的煤油灯在镜头中扭曲成一道晃动的光晕,而我的脸,被那无情的镜片逐渐放大,填满整个视野。
在那漆黑的镜头深处,我看见了自己的瞳孔——那里面,映出的不是我惊恐的面容,而是无数重叠的、扭曲的女性面孔。她们无声呐喊,眼眶空洞,嘴唇开合,仿佛在诉说某种被封存多年的诅咒。她们是林默的姐姐,是小棠,是所有被“剥离”的灵魂……她们被困在胶片里,永世不得超生。
“别怕,苏小姐。”老马神父的声音从机器后传来,轻柔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你手腕上的蓝玫瑰,是‘蓝火’的印记,也是灵魂最易剥离的征兆。你……将是我的下一部杰作。”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抚镜头边缘,如同抚摸圣物。摄影机的“咔嗒”声愈发急促,节奏越来越快,仿佛在催促着某种仪式的降临。镜头已几乎贴上我的脸,我的呼吸在镜片上凝成白雾,而那瞳孔中的倒影,正缓缓伸出手,试图从镜中爬出。
煤油灯的火光在镜头中摇曳,映出我惊恐的面容。而那台老式摄影机,正像一头苏醒的野兽,张开巨口,要将我的灵魂,永远定格在这幽暗的地下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