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钟声在此刻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耳膜敲了一下。白屿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夕阳还挂在天上,红的漂亮,像是谁把一整罐朱砂泼在了云缝里,亮得晃眼,却又不刺目。他眯了眯眼,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一排细碎的阴影,像一排极小的栅栏,把光挡在外面,也把自己关在里面。
他蹲在巷口的石阶上,手里捏着一块被磨得发亮的鹅卵石,指腹一下一下地蹭,石头表面那层冰凉被他的体温焐得半热。巷口的风卷着炮仗残屑,红纸屑贴着地面打旋,像不肯落地的枯叶。白屿看着它们旋到脚边,又旋走,脸上没什么表情,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小屿啊——”林语的声音从屋里探出来,软绵绵地缠在冷风里,“去外面买点烟花回来吧,吃完饭去和亲戚家小孩放着玩。”
白屿没应声,只把石头抛起来,又接住,石头落进掌心的闷声像心跳。他站起身,拍掉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低低地“哦”了一声。那声音卡在喉咙里,一半被冷风吞了,一半被自己咽了,听起来像一声叹息。
他插着兜往外走,手机在兜里沉甸甸地贴着大腿,像一块小小的铅坠。街两边的灯笼刚挂上去,红得俗气,灯穗子被风吹得乱晃,像喝醉了的舌头。白屿没抬头,他走路一向只看脚尖前三步的距离,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烟花铺子在老菜市口,门口摆着一张瘸腿的八仙桌,桌上堆着“满地珍珠”“雷王”“小飞碟”,名字一个比一个响,其实都长得差不多。老板正用一根竹签剔牙,看见他来,抬了抬下巴,算是招呼。白屿也点了点头,两人都没说话,像两块被风吹旧的木头。
他随手捡了几个最便宜的礼盒,指腹蹭过外包装上印着的“恭喜发财”,金粉沾了一手。结账时,老板把塑料袋递给他,袋子哗啦一声响,像破了一面小鼓。白屿接过,转身出门,帘子在他身后啪嗒落下,带出一股硝磺味。
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黑得像是有人拿锅盖一下扣下来。雪开始飘,先是零星几点,接着就密了,像谁把一整盆盐撒进火里,噼里啪啦地炸着冷光。白屿站在檐下,抬头看天,眉心微微蹙了一下——五点都没到,天怎么黑得这么快?那抹夕阳像被谁一口吞了,连骨头都没吐。
他没多想,把羽绒服的帽子兜头罩上,沿着来路往回走。雪落在帽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像给他加了一道软塌塌的盔。拐进巷口时,他听见身后“嗤”的一声,像有人轻轻吹灭了一根火柴。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整条街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灭了。灭得极有礼貌,极有顺序,像有人在黑暗里行注目礼。白屿没回头,他走路从不回头,只是脚步不自觉地快了些,塑料袋在腿边蹭得沙沙响,像一条受惊的蛇。
家门口的红灯笼还亮着,孤零零地悬在门楣,灯下积了一圈雪,像给门槛戴了条白围脖。白屿推门,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音在空荡的堂屋里转了一圈,又撞回他自己胸口。屋里没开灯,只有灯笼的光从门缝漏进来,斜斜地切出一条红线,把他影子钉在地上,拉得老长。
“妈?”他喊了一声,声音在四面墙之间来回撞,撞得碎成几瓣,每瓣都空空的。没人应。他换鞋,把烟花搁在鞋柜上,塑料袋又是一阵哗啦。手机被他摸出来,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蓝幽幽的,像一层薄冰。他刚点开通讯录,指尖还没触到“林语”两个字,肩膀忽然一沉——
“小屿。”林语的声音贴着他耳后响起,温温的,带着一点油烟味,像是刚从厨房钻出来。白屿手指一抖,手机差点掉下去。他回头,林语就站在半步之外,嘴角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那笑像用尺子量过,嘴角扬起的弧度精确到毫米。她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沾着一点水渍,在灯笼光下亮得刺眼。
“去放烟花吧。”林语说,声音轻得像在哄一个梦,“吃饭的时候我叫你们。”
她往旁边让了半步,身后冒出几个萝卜头,都是亲戚家的小孩,棉袄鼓鼓囊囊,像一排会走路的粽子。他们眼睛亮晶晶的,却都不说话,只是齐刷刷看着白屿。那视线让他后颈的汗毛悄悄立了一排,像被一阵看不见的风吹过。
白屿点点头,没出声。他弯腰抱起烟花盒,塑料袋在他指间发出垂死的哗啦。孩子们跟在他身后,脚步声轻得像猫,一出门口就四散钻进雪里,像几粒豆子滚进黑夜。白屿蹲下身,用冻僵的指尖撕开包装,把圆柱形的烟花排成一列,像给雪地摆出一串沉默的牙齿。他伸手摸兜,才想起没拿打火机。
“我去拿。”他站起身,膝盖发出极轻的“咔”一声。转身的一瞬,雪似乎大了,扑簌簌地往眼里钻。他眯起眼,看见远处巷口的灯笼也灭了,黑暗像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漫过来,把整条街吞得只剩他门口这盏孤灯。
就在这时,一只手握着打火机从他视线下方略略抬起。那手很白,指节分明,虎口处有一颗褐色小痣,像一粒不小心溅上的芝麻。白屿的呼吸在口罩里凝成白雾,又迅速被冷风吹散。他接过打火机,金属壳冰凉,却在掌心留下一点莫名的烫。他抬头,想说“谢谢”,喉咙却像被雪堵住了——
少年站在半步之外,穿一件黑色短款羽绒服,拉链没拉,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帽子戴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眉毛,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下垂,带着天然的温顺与无辜。那双眼睛在雪夜里亮得过分,像两粒被冰水浸过的黑石子。少年朝他笑,嘴角翘起的弧度熟悉得让白屿耳膜嗡的一声——
那笑容像是从旧照片里剪下来的,边缘还带着毛刺,一不留神就划破指尖。白屿的舌头忽然变得笨重,一个字也吐不出。他僵在原地,雪落在睫毛上,化成水,顺着眼角滑进去,咸得发苦。少年却只是笑,笑得安静而克制,像怕惊扰一场梦。
忽然,“啪”——一团雪砸在白屿脸上,冰得他倒抽一口气。雪沫顺着鼻梁往下淌,他下意识闭眼,再睁开,眼前只剩空荡的巷子,黑暗像一张巨口,把少年、小孩、甚至风声都吞得干干净净。连门口那盏唯一的灯笼也灭了,世界骤然失焦,白屿只来得及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他胸腔里敲棺材钉。
黑暗兜头砸下,他最后的意识是雪落进衣领,冷得像一把细针,顺着脊椎一路往下扎。
……
再睁眼时,白屿发现自己站在一面雪白的墙壁前,墙白得发蓝,像医院走廊的延伸,却看不见尽头。头顶的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像一群困在玻璃罩里的蚊子。周围有许多人,或站或蹲,衣服颜色各异,却都统一地印着茫然。有人小声啜泣,有人机械地刷手机,屏幕却全是雪花。空气里混着消毒水与火药的味道,古怪地和谐。
白屿低头,左手腕上多了一块银色腕表,表盘比普通手表大一圈,边缘闪着冷光。他抬手,表盘“滴”地亮起,投出一块半透明虚拟屏,蓝底白字,像把他整个人也映成了冷色调。屏幕最上方是一行滚动的欢迎词:
【欢迎各位来到副本游戏,你们很幸运的被选中,只要你们通关所有副本就可以回去,还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哦~】
那波浪号俏皮得刺眼,像有人在尸体上别了一朵小红花。白屿皱眉,视线往下扫,屏幕分成两栏:左侧是“个人资料”,右侧是“组队倒计时04:57”。他伸手点了一下左侧,一行行小字浮出来:
姓名:白屿
性别:男
年龄:17岁
家庭情况:父母双全,有个弟弟已死亡
通关副本:0
愿望槽:空
“弟弟”两个字像两根钉子,猛地钉进视网膜。白屿指尖一颤,虚拟屏跟着晃了晃,字体扭曲成模糊的水纹。他深吸一口气,关掉个人页,转头看四周。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大声质问“这是哪里”,有人直接哭出声。哭声在四面白墙之间来回撞,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蝙蝠。
白屿往墙边退了两步,背脊贴上冰冷墙面,那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稍微清醒。他垂下眼,睫毛在灯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给眼睛搭了个简陋的棚子。就在这时,他感觉袖子被轻轻拽了一下——
力道极小,像猫用肉垫试探。白屿侧头,看见一个少年站在半步之外,仰着脸看他。少年十五岁左右的模样,穿一件宽大的白色卫衣,袖口遮到指尖,只露出几根细白的手指。黑发微卷,被不知从哪吹来的风轻轻扬起,发尾扫过锁骨,像一笔不经意的墨。他的眉眼生得极好,睫毛长而直,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那颗眼尾的小痣愈发清晰——却没有痣。白屿的目光在那片空白处停留了半秒,像要确认什么,最终无声地移开。
“哥哥,”少年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点微微的糯,像雪里掺了糖,“我能和你组队吗?其他人看起来都好凶,我怕。”
他说这话时,指尖还揪着白屿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一截被雪压弯的竹。白屿垂眼看他,没立刻回答。他习惯先观察——少年站姿端正,肩膀却微微内扣,是一种本能的防御;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却飘,像不敢与人对视太久;左手的指甲被啃得参差不齐,甲缘泛着淡淡的血痕。白屿的视线在那血痕上停了一瞬,想起自己以前紧张时也会啃指甲,直到把指尖啃得火辣辣地疼。
他点了点头,幅度极小,却足够让对方松一口气。少年立刻弯起眼睛,那笑意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一朵小野花,脆弱却真诚。两人把腕表靠近,表盘同时“滴”地一声,虚拟屏自动跳出绑定界面:
【是否确认与对方组队?】
白屿伸手点了“是”,少年也同步确认。屏幕一闪,出现双方资料:
【队友:柳笙】
性别:男
年龄:15岁
家庭情况:无父无母
通关副本:0
愿望槽:空
白屿盯着那张照片,少年笑得比现实中更开,嘴角露出一点虎牙的尖,像把无害的刀。他忽然想起副本前递打火机的那个人影——同样微微下垂的眼尾,同样苍白的肤色,同样站在半步之外的距离。只是那人影的卫衣帽子压得更低,低得几乎看不清有没有痣。白屿的喉结动了动,像把某个名字咽回去,却咽得不够干净,余下一截刺卡在气管里,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疼。
柳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盯着白屿的资料不易察觉的勾了勾唇又很快恢复无辜的模样
白屿本还在回忆着他弟弟的事情
柳笙却在这时拉了拉他,指尖从袖口滑到手腕,轻轻一点,像猫用尾巴扫过。白屿低头,看见少年仰着脸,睫毛在灯下投下一小片柔软的阴影,声音低而清晰:
“哥哥,那个电子音说副本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