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艳芳第一次见文锋，是在村口的代销点。

那天她拎着半篮鸡蛋去换盐，正蹲在柜台前数蛋，身后忽然传来个清清爽爽的声音：“同志，请问有《唐诗宋词选》吗？”

她回头时，阳光刚好落在青年脸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瘦却干净。眼睛很亮，像刚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两角钱，指尖还沾着点泥——看那样子，是刚从地里回来的。

“没有哦，”代销点李婶一边称鸡蛋一边摆手，“文老师要的书得到公社书店才有。”

文锋“哦”了一声，眼里的光暗了暗，转身要走时，衣角却被轻轻拽了一下。是艳芳，她把刚换来的盐塞回柜台，指着篮子里剩下的三个鸡蛋：“这个……你拿去吧。”

文锋愣了愣。艳芳脸一下子红了，赶紧补充：“我家鸡天天生蛋，吃不完的。”其实那是她偷偷攒了三天，想给弟弟换块水果糖的。

他最终还是接了，从口袋里摸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过来：“那这个换吧，我娘做的槐花糕，甜的。”

手帕打开，是三块方方正正的米糕，还带着点温热，槐花的清香混着米香飘过来，艳芳的心跳突然就乱了。

后来艳芳总找借口去代销点。有时是换酱油，有时是买火柴，其实是想等那个会背“床前明月光”的文老师。文锋也像有感应似的，总会在她去的时候出现，有时是买本子，有时是借钢笔——他那支钢笔总没墨水，其实艳芳看见过他偷偷往里面灌蓝墨水呢。

有回她又拎着鸡蛋去，正撞见文锋被村主任堵在门口。“文老师，我家二丫初中毕业了，你看……”村主任搓着手笑，“反正你也是城里来的文化人，不如让二丫跟你学认字，将来……”

“主任，”文锋的声音很轻却很稳，“村里的孩子都该上学。我已经跟公社申请了，下周开始办扫盲班，晚上在大队部，谁来都行。”

艳芳在旁边听得心里一动。那天晚上，她揣着两个热馒头溜到大队部，文锋正借着煤油灯抄课文，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明忽暗的。她把馒头往他桌上一放：“刚出锅的，夹了咸菜。”

他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点灯光的金粉，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艳芳，你也来学吗？”

她点点头，手指绞着衣角：“我……我想认会写自己的名字。”

扫盲班开起来后，艳芳每次都坐在第一排。文锋教得认真，一笔一划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艳”字，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信纸传过来，她总觉得脸比煤油灯还烫。有次他教到“爱”字，她听见后排有人笑，脸一红，把笔一扔：“我不学了！”

跑出大队部没几步，手腕被拉住。文锋的手心全是汗，声音有点抖：“艳芳，那个字……我是说，你学得很快。”

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她忽然鼓起勇气：“文老师，我给你攒鸡蛋，你……你别回城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那年秋天，文锋收到了城里学校的调令。那天他来找艳芳时，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本《唐诗宋词选》，扉页上写着“赠艳芳”，字迹清隽。

“我……”他张了张嘴，没说下去。

艳芳转身从鸡窝里摸出十个鸡蛋，用布包好塞进他怀里：“路上吃，顶饿。”她没哭，就是声音有点哑，“我认得‘艳’字了，也会写你的‘锋’字了。”

他走的那天，艳芳没去送。她蹲在鸡窝前，数着鸡蛋，数到第十个时，眼泪“啪嗒”掉在蛋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后来听说文锋在城里教中学，娶了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再后来，艳芳嫁给了邻村开砖窑的王轩，王轩话不多，却总把最大的馒头留给她，会在她织毛衣时默默递过一杯热水。

有年春节，王轩从城里捎回本带画的唐诗书。艳芳翻到“举头望明月”那页，忽然笑了。书页间掉出个东西，是块干硬的槐花糕，用手帕包着，手帕上的槐花图案都褪成浅黄了。

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王轩在外面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咚咚”响，像极了当年她看见文锋时，自己乱跳的心跳。她把槐花糕轻轻放进嘴里，有点涩，却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甜，像那年月光下，他眼里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