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厅的休息铃响起时,张灵玉正站在窗边看雨。
秋雨又细密起来,打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窗外是剧团的后院,种着几棵晚开的桂花树,金黄色的碎花在雨中簌簌落下,香气被湿润的空气裹挟着,丝丝缕缕渗进室内。
他在这里等了二十分钟。陈导临时被叫去开会,走前再三道歉:“张道长您稍坐,夏禾这段独白排完就来。”
于是他就站在这里等。没有坐,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离开的姿势,深青色的道袍下摆纹丝不动。期间有两个年轻演员好奇地打量他,窃窃私语,他没有回头,只当未闻。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有节奏,高跟鞋敲打木地板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张灵玉转过身,看见夏禾从排练厅另一侧的门走进来。
她换了衣服,不是舞台上的素白道袍,也不是刚才的常服,而是一件烟灰色的羊绒开衫,里面是简单的黑色背心,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落在颈侧。脸上还带着舞台妆的残影,眼线有些晕开,反而衬得那双眼睛雾蒙蒙的。
“张道长。”她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有些哑,“让您久等了。”
“无妨。”张灵玉说。
短暂的沉默。雨声填补了空隙。
夏禾先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落在水面的桂花:“刚才在台上没机会好好说——谢谢您的指导。那三点细节,确实点醒了我们。”
“分内之事。”他还是这句话。
“您总这么说。”她往前走了一步,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喉结轻轻滑动,吞咽的声音很轻。“好像帮别人做什么,都是分内之事一样。”
张灵玉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在烟灰色的衣袖衬托下格外显眼。红绳很旧了,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发白,打结处的线头微微翘起。
“陈导让我跟您再聊聊第三幕的仪轨,”夏禾说,“说有些细节还是……”
“给。”
她的话被打断了。
张灵玉从道袍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保温杯——深蓝色,不锈钢材质,没有任何花纹。他递过去,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
夏禾愣住了,看看他手里的杯子,又看看自己已经打开的杯子。
“温水,”他说,“润喉。”
排练厅的灯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但递杯子的手很稳,没有一丝犹豫。
夏禾慢慢接过。两人的手指在杯壁处有短暂的交叠——她的指尖微凉,带着刚握过冰水的寒意;他的手指温热,掌心有常年练功留下的薄茧。
触碰的瞬间,两人都顿了一下。
很短暂,半秒都不到,但确实存在。像琴弦被极轻地拨动,发出的嗡鸣只有自己听得见。
夏禾先松开手,低头拧开杯盖。热气蒸腾起来,带着淡淡的草本香气——不是茶,是某种药草的味道,清苦中回甘。
“这是……”她抬眼看他。
“罗汉果,胖大海,少许甘草。”张灵玉说,“护嗓。”
她喝了一小口。温度正好,不烫不凉,滑过喉咙时有温柔的抚慰感。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似乎更红了些——不知是刚才哭戏的残留,还是别的什么。
“您总是……”她顿了顿,把杯子握紧,“这么周到。”
这次张灵玉没有说“分内之事”。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得像深潭,表面无波,底下却有什么在缓慢流动。
窗外的雨下大了些,敲打玻璃的声音变得密集。桂花香更浓了,几乎要浸透空气。
“张道长,”夏禾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问题来得突兀,又理所当然。
张灵玉没有移开视线。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此刻蒙着水汽的眼睛。十年零四个月,这双眼睛变了,又没变。眼角的弧度,睫毛颤动的频率,瞳孔深处那点光——都没变。
“十年零四个月。”他说。
直接,干脆,没有任何铺垫。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划开那些虚与委蛇的试探。
夏禾的呼吸滞了一瞬。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但她很快笑了,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某种说不清的情绪:“记得这么清。”
“嗯。”
“我……”她垂下眼,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我现在是夏禾。话剧演员,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签约演员,今年三十岁。”
像是在自我介绍,又像是在对自己重申。
张灵玉点点头:“我知道。”
“您知道?”
“看过你的资料。”他说,“陈导给的。”
这话半真半假。陈导确实给过演员资料,但他不需要看。十年前那个雨夜,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已经刻在他记忆里,不需要任何资料来补充。
夏禾又喝了口水。这次喝得慢,像在品味什么。然后她抬起头,直视他:“那您呢?这十年……”
“修道,履职。”四个字,概括了三千多个日夜。
“像您会做的事。”她笑了笑,这次笑容真切了些,“一点没变。”
这句话里藏着太多未尽之意,但两人都没有深究。有些东西需要时间,像陈年的酒,不能贸然开坛。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这次是张灵玉先开口:“红绳,旧了。”
夏禾下意识去摸手腕,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编织纹路。“嗯,”她说,“戴了很多年,舍不得换。”
“会断。”
“那就等它断。”她的语气很轻,却坚定,“断了再说。”
张灵玉不再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他比谁都懂。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陈导回来了,边走边打电话:“……对对,张道长还在呢,人家专业得很……”
夏禾看了一眼声音来的方向,又转回头。她快速喝完最后一口水,拧紧杯盖,递还给张灵玉:“谢谢您的茶。不,是药茶。”
他接过,杯子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张道长,”她说,语气变得正式,“第三幕的仪轨,我整理了几个问题,能再请教您一次吗?时间您定。”
“明天下午,”他说,“三点。”
“好。”她点头,“还是这里?”
“嗯。”
陈导已经走到跟前,满脸堆笑:“二位聊得怎么样?夏禾,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张道长这样的专家可难请……”
张灵玉礼貌告辞。转身离开时,他听见夏禾对陈导说:“对了,明天下午茶的茶点,加一份桂花糕吧。”
“又加桂花糕?”陈导笑,“你最近很爱这个嘛。”
“秋天了嘛。”她的声音带笑,很自然的语气。
张灵玉的脚步没有停,但走到门口时,他极轻微地侧了下头——用余光看见夏禾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帆布包,正看着他的背影。她的表情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身姿挺直,像一株在雨中静立的桂树。
走出话剧中心时,雨已经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他没有打车,沿着梧桐道慢慢走回酒店。路边的桂花被雨水打落一地,金黄的花瓣沾湿了人行道,踩上去有极轻微的黏腻感。
回到房间,他照例先整理。脱下的道袍挂好,换上的常服叠放整齐,保温杯洗净倒扣在茶盘上。然后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深棕色的皮质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是他用了多年的。
研墨,取笔,蘸墨。
毛笔在纸上停顿片刻,然后落下:
“沪上,秋雨,重逢。”
墨迹晕开,瘦劲的字体力透纸背。他顿了顿,继续写:
“她眼中仍有光,但多了沉淀。红绳未解,往事未言。然今日对视三秒,十年光阴不过一瞬。”
写到这里停住。笔尖悬在纸上,一滴墨将滴未滴。
窗外传来隐约的汽车鸣笛声,遥远而模糊。他垂眸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后轻轻搁笔,没有写更多。
笔记本合上时,最后一缕天光从窗缝溜走,房间陷入昏暗。
而城市的另一处,夏禾站在公寓的阳台上,手里握着一块桂花糕。她没有吃,只是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在栏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助理发来消息:“夏姐,明天下午三点,和张道长约好了。茶点要什么?还是桂花糕?”
她回复:“嗯,桂花糕。再要一壶龙井。”
发送完,她咬了一小口桂花糕。甜味在舌尖化开,混着桂花的香气,清甜中带着微苦。就像这个秋天,就像这场重逢。
雨还在下,整座城市笼罩在湿润的雾气里。两条平行的轨迹,在分离十年零四个月后,终于在这个秋日,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