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墨痕深处,藏着一条倒流的河,我溯洄而上,打捞先人的心跳。
午后书房,祖父握我手研墨。松烟墨块在砚台回旋,沙沙声如蚕食桑叶。他引我蘸墨,笔尖触纸的刹那,幽凉墨香漫开,像推开一扇通往古旧岁月的大门。
启蒙:笔落惊风雨
我第一次握住毛笔时,觉得它像一根笨拙的树枝。祖父的手覆上来,他的掌心粗粝温暖,稳稳托住我的不安。砚台里,墨块一圈圈研磨,发出沙哑的、仿佛岁月沉吟的声响。墨色渐浓,那幽深的黑,竟散发出一缕清冷的甜香,似有似无,像月下松涛。他引着我的手,在宣纸上写下第一个“人”字。笔锋逆入、涩行、回腕,简单的笔画竟如此艰深。墨汁在生宣上迅速洇开,像一朵不安分的乌云。这软塌塌的笔,怎能承载千年的重量?我心中满是疑惑与不耐。
磨砺:临池忘朝夕
练习是日复一日的苦役。腕力不足,线条便漂浮如萍;心气不静,结构便松散如沙。夏日午后,蝉鸣锯着窗外的热浪,我独自面对《九成宫》。汗水滴落,在宣纸上晕开小小的灰色岛屿。祖父从不催促,只在旁静静展读旧帖,偶尔念出几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字,是有生命的筋骨与气息。”
我渐渐学会聆听: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是蚕食桑叶般的细密;提按转折时,墨气渗入纤维的微响,仿佛大地吮吸春雨。某个黄昏,我终于临出一个稍有神采的“永”字。夕阳透过窗棂,将我和我的影子,连同那未干的墨迹,一同钉在墙上,像一幅古朴的剪影,融入了时间的底色。
传承:花开满庭芳
契机是社区的文化节。祖父嘱我为活动题写横幅。我紧张极了,生怕稚嫩的笔迹贻笑大方。铺开巨幅红纸,犹如面对一片无垠的赤土。深吸一口气,我回想祖父的教诲:每一横,都是大地脊梁;每一竖,都是君子立身。
当饱蘸浓墨的笔锋触达纸面,一种奇异的贯通感从指尖涌向心脏——我仿佛不是一个人在书写,无数握过这支笔的手,正将力量与温度,借由我的手臂缓缓输出。墨在纸上行走,我竟“听”见了笔走龙蛇的铮铮清音,也“看见”了墨香在空气中荡开的、水纹般的涟漪。围观的人们静默着,孩子们睁大了眼。一位老人颤巍巍上前,用粗糙的手指轻触未干的字迹,喃喃道:“这味道……和我小时候学堂里的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文化传承并非搬运僵死的标本,而是让自己成为一根会呼吸的管道,让古老的江河,经由我,流向新的原野。我写下的每一笔,都已不是我的,而是“我们”的。
我将那支旧笔洗净,挂回原处。墨香萦绕指尖,仿佛一条无形的线,系着过去,也牵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