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愈浓,布达拉宫的宫灯已尽数点亮,暖光漫过青石板,将中原使节的身影刻在地上,几分肃穆里添了几分凝滞。赞普桑杰益西握着玉珍的手未曾松开,方才那番拒绝之言落定,他周身的威严更甚几分,目光沉沉锁着对面的中原使节,一字一句,皆带着护女心切的决绝与雪域君主的傲骨。
绯色官袍官员面色微沉,还欲再劝,却见赞普先抬眸开口,声音里褪去了几分温和,只剩刺骨的清醒:“诸位只道联姻是邦交美事,只念两国太平,可曾想过,我的女儿,在吐蕃是金枝玉叶的赛玛噶公主,是赞普掌心的珍宝,布达拉宫的每一寸砖瓦都护着她,可到了中原长安,寄人篱下,看尽脸色,这般境遇,怕是连你们宫中圈养的狗都不如。”
此言掷地有声,广场上寂静无声,连经幡翻动的声响都似轻了几分。扎西与德勒垂首而立,心中满是动容,他们皆知阿爸护妹之心,却未想他竟将这般剖心之语,当着众人的面直言。玉珍依偎在赞普身侧,虽不甚懂“不如狗”的深意,却从父亲紧绷的下颌线、沉凝的语气里,感受到了浓烈的守护,她轻轻攥紧父亲的衣角,糯糯似懂非懂地蹭了蹭她的鞋边,发出低低的呜咽。
赞普目光扫过章清宸,见他面露急切,欲言又止,终究未曾停顿,继续说道:“你们中原的规矩,我虽远在雪域,却也早有耳闻。女子嫁入夫家,便要谨守三从四德,恪守妇道。他日我的玉珍若怀了身孕,身重体沉,步履维艰,怕是还要仰人鼻息,看夫家脸色,主动为我的女婿寻通房、纳妾室。若有半分不愿,便是善妒成性,触犯七出之条,轻则被弃,重则受尽磋磨。诸位说说,这般俯仰由人的婚姻,不可怜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分,眼中翻涌着不平与疼惜,抬手拂过玉珍额前的碎发,指尖带着颤意,那是藏在威严之下的柔软:“女子怀孕生产,本就是从鬼门关走一遭,何其辛苦,何其凶险,其间的苦楚与遭罪,是男子永远无法体会的。这般艰难时刻,若连丈夫的疼爱与关心都得不到,反倒要被逼着周旋于三妻四妾之间,强颜欢笑,步步退让——皆是父母生养,皆是血肉之躯,为何到了夫妻之间,便要这般分个尊卑高下,立满条条框框,将女子困在这牢笼里不得喘息?”
“不是的!”
章清宸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跨步向前,声音里带着急切与真诚,眼底满是恳切,他望着赞普,又看向一旁懵懂的玉珍,语气带着赌上一切的笃定:“赞普陛下,您所言的这些,绝不会发生在玉珍身上!我章清宸在此立誓,若能娶玉珍为妻,此生此世,唯她一人,绝不纳妾,不置通房,此生所有的疼爱与关心,皆予她一人。她孕时,我守在床前悉心照料;她生产时,我寸步不离护她周全;她若不悦,我便顺她心意,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半分磋磨!”
他字字恳切,句句真心,银甲侍卫们皆面露惊色,绯色官袍官员更是急得低声劝阻:“太子殿下!不可胡言!”中原世家乃至皇室,哪有男子不纳妾的规矩,这般誓言,若是传回长安,必是掀起轩然大波。
可章清宸恍若未闻,目光依旧灼灼地望着赞普,只求他能信自己一言。
赞普却缓缓摇头,一声长叹里,满是看透世情的凉薄与决绝:“不,你不懂。你今日许下的誓言,或许出自真心,可中原的礼教束缚、朝堂规矩、宗族非议,皆是无形的枷锁。爱情或许能做到平等,可婚姻从来不是仅凭一腔爱意便能维系,更何况,你我两国地位悬殊,这般不平等的社会地位,更是横亘在其间的天堑,无人能跨。”
他将玉珍往身侧带了带,护得更紧,目光扫过整支中原使节队伍,语气里满是破釜沉舟的骨气,一字一句,震彻人心:“我的女儿,生来便是要被捧在掌心的,绝不能让她在异国他乡,日日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日子,哪怕那个人,是她的丈夫。这般窒息的日子,我断断不会让她过。”
“你们中原素来讲究门当户对,讲究身份相称,今日,我便也用这‘门当户对’,回绝你们的求亲。”赞普抬手,指向红山之巅的布达拉宫,又指向远方的念青唐古拉雪峰,声音铿锵有力,“吐蕃与大庆,一为雪域之邦,一为中原天朝,本就非所谓的‘门当户对’,我的公主,配不上你们的太子,这门亲事,断不可成。”
末了,他周身气势暴涨,眼底燃着不灭的风骨,字字如铁骑踏雪,掷地有声:“若是你们因此便要发动战争,那便请便。我吐蕃男儿,从不知何为畏惧,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只管放马过来,便是杀到最后一个吐蕃人,我们也绝不会低头,吐蕃自有吐蕃的骨气!”
“不是的,真的不会的!”章清宸急得心头一紧,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他想辩解,想告诉赞普,他愿意为玉珍打破所有规矩,愿意为她舍弃世俗束缚,愿意护她一世安稳,可话到嘴边,却被赞普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决绝堵了回去。
他看着赞普护着玉珍的模样,看着玉珍澄澈眼眸里的懵懂与依赖,突然明白,赞普的顾虑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中原的礼教森严,皇室的规矩繁多,他虽是太子,却也有诸多身不由己,今日许下的誓言,来日未必能一一兑现。赞普不过是想给玉珍一个无忧无虑、不必受委屈的余生,这份护女之心,如山沉重,无人能及。
绯色官袍官员面色惨白,他从未想过赞普竟会如此强硬,竟不惜以战争相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僵在原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扎西与德勒此刻亦上前一步,一左一右立于赞普身侧,周身战意凛然,目光冷视中原使节,那是吐蕃男儿的担当,是护妹护国的坚定——若真要开战,他们必将身先士卒,护雪域山河,护至亲之人。
玉珍轻轻抬头,望着父亲坚毅的侧脸,又看了看急得满脸通红的章清宸,小手依旧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她听不懂那些礼教规矩,不懂七出之罪,却知道父亲是为她好,知道眼前这些长安来的人,给不了她安稳的余生。她低下头,抚摸着怀中糯糯的绒毛,腰间的转经筒轻轻转动,咕噜声响里,满是安宁。
宫灯的暖光映着赞普的身影,如一尊不可撼动的雪山神像,他握着玉珍的手,温暖而有力量,那是一个父亲,一个君主,为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家国,撑起的一片天。晚风卷着酥油香掠过广场,经幡猎猎,似在为这雪域风骨呐喊,暮色中的布达拉宫,沉默而庄严,见证着一位父亲最滚烫的护女之情,也见证着一个民族宁折不弯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