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夜,是浸了墨的浓,百年不散,百年不褪。
这座镇压着蛇蝎二妖与万千邪祟的山,是光明照不到的深渊,而深渊里,栖着一道黑色的魂。
那是葫芦娃里的第八个孩子,八娃。
他生来便着一身玄黑的短打,墨色的马甲堪堪覆住肩头,同色的布裤利落的收在脚踝,露出来的胳膊腿是莹白的,却透着常年不见光的冷白,发间别着的不是青翠的叶,是暗沉沉的深粉色叶羽,与周身的黑暗巧妙的融为一体。
他没有兄长们那般鲜亮的色彩,红橙黄绿青蓝紫,每一种都是人间的骄阳与春色,唯有他,是极致的黑,是从诞生起,就注定沉在阴影里的底色。
当年的往事,是刻在八娃灵魂深处,永世磨不掉的疤。
葫芦藤孕育七子,灵气本就均分,偏生那最小的紫葫芦,七娃,生来便身骨孱弱,灵脉稀薄,堪堪凝成魂体,却连撑着化形都做不到,小小的葫芦在藤上蔫蔫的,泛着濒死的灰败,眼看就要魂飞魄散,连山中的灵泽都补不回他流逝的生机。
那时的八娃,不过是刚凝出意识的魂,还未化形,还未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体,他是葫芦藤最末的一抹灵气,是天地间偶然聚起的一缕玄色魂光,本可以浑浑噩噩的消散,也可以慢慢修行,静待出世。
可他看着藤上那枚小小的紫葫芦,听着那微弱的、像风中残烛般的心跳,看着兄长们还未觉醒的懵懂,看着孕育他们的葫芦藤都在微微震颤,像是在为这最小的孩子哀鸣。
他没有半分犹豫。
八娃以自身的魂体为引,以未成形的肉身作祭,将自己全部的灵气与生机,尽数渡给了七娃。那是一场无声的献祭,没有惊天动地的光华,只有一缕墨色的光,缓缓融进紫葫芦里,补全了七娃断裂的灵脉,温养了他孱弱的魂体,让那枚濒死的紫葫芦重新染上莹润的光泽,慢慢舒展,慢慢孕育出鲜活的生命。
而八娃,肉身尽碎,灵体被抽走大半,只剩下一缕残魂,被那献祭的余波缚在这黑山之上,成了这座山的一缕孤魂,守着被镇压的妖精,守着这片他用一切换来的安稳。
代价是惨痛的,他失去了降生的机会,失去了触摸人间的温度,只能化作一道虚影,困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年光阴,于凡人是沧海桑田,于葫芦娃这般先天灵体,不过是弹指一瞬,可于八娃而言,却是熬穿了骨髓的孤寂。
他是不死的。
这是他唯一的能力,也是最残忍的枷锁。没有通天的本领,没有力大无穷的神通,没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灵通,没有控水喷火的能耐,没有铜头铁臂的坚硬,没有隐身遁形的巧技,更没有七娃那能收万物的宝葫芦。他什么都没有,唯独拥有一副不死的魂体,任凭刀劈斧砍,雷劈火烧,魂灵都不会消散,只会在极致的痛苦里,慢慢凝回来,继续困在这黑暗里,承受着永无止境的煎熬。
百年黑山,他见过太多。
见过山下的凡人,为善者,披星戴月耕织,扶弱济贫,守着一方烟火;为恶者,巧取豪夺,骨肉相残,为了一己私欲,能将人心揉碎了踩在脚下。
他见过妖邪的残魂在山间作祟,见过正道的修士斩妖除魔,见过人心的贪婪与自私,见过人性的温暖与坚守。
他看遍了人间的善恶百态,看遍了世情的凉薄与温热,那颗本就因献祭而残缺的心,被这百年的黑暗与冷眼,磨得棱角尽失,也磨出了一身的戾气与偏执。
他的性格,变得乖戾又恶劣。
眼底是化不开的墨色,没有半分光亮,像是沉了万年的寒潭,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的是偏执的占有,是隐忍的疯狂,是极致的冷漠,还有一丝旁人永远触碰不到的柔软。
他懂人心,看透了人心深处的欲念与猜忌,久而久之,便悟了心术,不是什么通天的法术,只是最阴柔的算计——挑拨离间,字字诛心。他能轻易看穿人心底的猜忌,能精准的戳中人性的弱点,寥寥数语,便能让本就心生嫌隙的人,彻底反目成仇,能让亲密无间的伙伴,互相猜忌,互相提防。这心术,是他在百年黑暗里,唯一悟出来的本事,是他对抗这世间的唯一武器,也是他藏在骨子里的锋芒。
他对世间万物都冷漠至极,人命也好,妖命也罢,在他眼里,不过是尘埃,是无关紧要的蝼蚁。他不在乎这世间的兴亡,不在乎旁人的死活,他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他的七哥,七娃。
这是他内心唯一的柔软,是他百年孤寂里,唯一的光,是他赌上一切,也要护着的珍宝。这份心意,偏执又纯粹,炽热又卑微,他可以对全世界狠戾,唯独对七娃,倾尽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那份小心翼翼的珍视,是刻在灵魂里的执念,容不得半点亵渎,容不得一丝伤害。
这份执念,在爷爷与穿山甲踏上黑山,找到那枚葫芦籽的那一刻,彻底被点燃。
八娃的魂体就飘在不远处的黑暗里,那双无波的黑眸,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那只憨实的穿山甲,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捧着那枚泛着金光的葫芦籽,看着那枚葫芦籽入土,生根,发芽,抽藤,开花,结出七枚色彩鲜亮的葫芦。
那是他的兄长们。
红娃,橙娃,黄娃,绿娃,青娃,蓝娃,还有那枚他刻在骨血里的紫葫芦,七娃。
他看着兄长们一个个破壳而出,一个个都是粉雕玉琢的模样,小小的身子,穿着对应颜色的马甲与裤子,袒着圆润的胸膛,肌肤莹白,眉眼稚嫩,发间别着青翠的嫩叶,额间坠着小小的葫芦坠,像极了凡间七岁的孩童,可爱得紧。
葫芦娃们是先天灵体,寿元绵长,年龄早已过了千百年,可化形出世,心智与肉身,都停留在七岁的模样。单纯,赤诚,不染尘埃,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认定了的人,便掏心掏肺的信任,认定了的事,便一头撞上去,绝不回头。
这份单纯,在八娃眼里,是最珍贵的美好,也是最致命的软肋。
他看着爷爷成了兄长们最亲近的人,看着兄长们围着爷爷撒娇,看着他们学着人间的模样,笨拙又可爱的守护着爷爷,守护着这片土地。
他看着大娃凭着一身蛮力,冲进妖洞救爷爷,却被蛇精的障眼法迷惑,导致丹田被封,困于妖洞内;看着二娃睁着千里眼,辨不清妖精的伪装,被迷魂香熏得昏沉,成了阶下囚;看着三娃仗着铜头铁臂,横冲直撞,却被妖精的刚柔阴阳剑削了锐气,困在石牢里;看着四娃喷火,却饮下那杯妖精特制的冰酒,导致身体冰封醉倒;看着五娃吐水,却被妖精以激将法,让他喝了一坛又一坛的酒,最终神智丧失昏了过去。
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像飞蛾扑火一般,为了救爷爷,义无反顾的冲上去,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栽在蛇蝎二妖的手里。
八娃就飘在黑暗里,看着这一切,眼底的墨色翻涌得越来越烈,心底的怒火,像是被点燃的山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都在颤。
他气,气兄长们的单纯,气他们看不清妖精的歹毒,气他们明明有着通天的本领,却偏偏被人心的算计耍得团团转。
他气爷爷的善良,气穿山甲的憨直,气他们明明知道妖精的厉害,却还是让这些心智只有七岁的孩子,去直面那淬了毒的阴谋。
他更气自己,气自己只是一缕残魂,没有肉身,没有本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兄长们身陷囹圄,看着爷爷被妖精掳走,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股怒火,在胸腔里积压着,翻滚着,从最初的隐忍,到后来的疯狂,几乎要将他的魂体都烧裂。他的指尖凝着墨色的灵气,那是他百年修行攒下的微薄力量,丝丝缕缕的,都透着冰冷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