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5星期日雪
沈栖迟转来的第一天,雪下疯了。
班主任念他名字时,窗外雪片碎纸一样砸下。他说他叫沈栖迟,栖息的栖,迟到的迟。
晏烬在下面笑:“迟了就别来了呗。”
全班哄笑。
老师让他坐我旁边。他坐下时,我闻到很淡的铁锈味,混着廉价皂角香。
“我叫江见雪。”我说。
他看我一眼,没说话。从书包里掏出本子,封面是手写的《心电图谱》。扉页有行小字:“心跳过速是一种刑罚,你是我唯一的刑具。”
物理课我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他在看我,目光很沉,像在测量什么。
“你脸上有伤。”他说。
我摸右脸,昨天被晏烬按在厕所地砖上蹭的。“摔的。”
“地上有拳头印?”
我没接话。他也没再问,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个创可贴,塞进我笔袋。
放学晏烬又来了,这次在器材室。
“江见雪,”晏烬用篮球砸我肚子,“听说你跟新来的说话了?”
我蜷在地上,水泥地很凉。
沈栖迟推门进来拿羽毛球拍。他看见我,我看见他看见我,然后他关门走了。
门合上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雪落。
晚上洗澡时,我看着镜子里青紫的肚子,想起沈栖迟那个眼神——不是冷漠,是认命。是“我也救不了你,因为我也在溺水”
我在日记本上写:
今日见雪,见栖迟,见人间不过三秒对视。
他来了又走,像雪不敢在檐上久留。
可我檐上的雪,早就积了十七年。
再多一片,就该塌了。
2024.12.16星期一雪未停
沈栖迟今天戴了黑色护腕,左手。
数学课我传纸条给他:手怎么了?
他回:旧伤。下雨下雪就疼。
为什么伤?
不想活的时候,试了试。
下课我去接热水,在走廊遇见他。他正把护腕往下拉,我看见手腕上横着七八道疤,新的覆旧的,像树的年轮。
“疼吗?”我问。
“这里不疼。”他指自己心口,“这里疼。”
我不知道说什么。热水烫到手背,起了一片红。
他忽然抓住我手腕,拉到水龙头下冲冷水。水流很急,我们手指碰在一起,很凉。
“江见雪,”他说,“你名字真好听。”
“哪里好?”
“见雪就活不下去了——这不是名字,是预言。”
作者标语:“见雪”意为遇见雪季。雪季寒冷漫长,他的人生将如寒冬永夜。
他松开手走了。我站在原地,看手背上那片红慢慢消下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放学他没带伞。我说一起走吧,我有伞。
雪很大,伞很小。他半边身子露在外面,雪落满肩,像提前白了头。
“沈栖迟,”我问他,“如果现在死了,你想怎么死?”
“被雪埋掉。”他说,“安静,干净,慢慢冷掉,像睡着。”
“我想跳楼。”我说,“快,砰一声,就结束了。”
他停下脚步看我:“那我们一起吧。你跳楼,我被雪埋。这样黄泉路上,一个快一个慢,总能遇上。”
我们说这话时正在过天桥。底下车流像发光的河,雪落在河里,瞬间就化了。
晚上写日记时,我发现笔袋里多了颗糖。水果硬糖,透明纸包着,糖是雪花的形状。
我含在嘴里,甜得发苦。
今日糖很甜,雪很冷,他说要和我分头赴死。
原来浪漫到了极致,就是商量怎么死得体面。
可我早就没有体面了——
从晏烬第一次扒我裤子开始。
2024.12.17星期二阴
沈栖迟没来。
晏烬在课上大声说:“听说沈栖迟进精神病院了。他爸发现他写日记,写什么‘想吻江见雪的眼睛,因为那里有没化的雪’。”
全班炸了。有人笑,有人骂,有人拍桌子。
我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晏烬,”我说,“你他妈再说一遍。”
“我说他是变态!”晏烬也站起来,“你也是!两个变态凑一块了!”
我冲过去。拳头砸在他脸上时,我想的是沈栖迟写的那句话——想吻江见雪的眼睛。
他们三个打我一个。拳头,脚,书包砸在头上。我倒在地上,看天花板的白炽灯,一盏,两盏,三盏……像送葬的长明灯。
我没哭。我在想,精神病院的窗户外,是不是也下雪?
放学我去医院。不是精神病院,是综合医院——晏烬爸爸是副院长,他把沈栖迟关在了那里。
三楼,307病房。我透过玻璃看见他,穿着蓝白条病号服,手腕绑着约束带。他爸在床边骂,他妈在哭。
我听见他说:“爸,我没病。爱一个人不是病。”
“那是男人!”他爸吼。
“江见雪是男人,”沈栖迟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就爱他。这有什么不对?”
我腿一软,靠在墙上。
护士过来赶我:“家属才能进。”
我说我是他同学。她说:“同学更不行,病人需要隔离。”
隔离。像对待瘟疫。
晚上我偷了我妈的钱——她卖身挣的,藏在袜子里的三百块。我去医院楼下小卖部,买了最贵的巧克力,让护士转交。
我在糖纸上写:沈栖迟,等我。
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今日他没来,我为他打了一架。
输得很惨,但很痛快。
原来保护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把自己也变成伤疤。
和他手腕上的那些,凑成一对。
2024.12.18星期三雪又来了
沈栖迟回来了。
脸上多了一道疤,从眉骨到颧骨,缝了针,像条蜈蚣。左手还缠着绷带。
他走到座位上,坐下,拿出本书看。
晏烬吹口哨:“哎,精神病院的饭好吃吗?”
沈栖迟没理。他翻到一页,推给我看。
《诗经》。那一页写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在“子”字旁边,用红笔圈了个极小极小的“雪”。
我眼睛红了。赶紧低头,眼泪砸在课本上,晕开一片。
课间我去厕所,晏烬跟进来。他把我按在隔间门板上,手伸进我衣服里。
“江见雪,”他喘着气,“听说沈栖迟爱你?那我先验验货。”
我没挣扎。我看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想,沈栖迟现在在做什么?在看书吗?在想我吗?
晏烬解开我裤子时,门突然被撞开。
沈栖迟站在门口,他手里拿着拖把,木柄的。
拖把砸在晏烬头上,很闷的一声。晏烬倒下去,额头流血。
沈栖迟拉起我就跑。我们跑过走廊,跑下楼梯,跑进大雪里。
一直跑到河堤。雪落在河里,无声无息就没了。
他抱住我,很紧,紧到骨头都在响。
“对不起……”他声音在抖,“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我说,“你来了,就不晚。”
我们在雪里接吻。第一次。他的嘴唇很凉,有药味,有血味,有我眼泪的咸味。
雪越下越大,像要把我们活埋。
他说:“江见雪,我们逃吧。”
“逃去哪?”
“有雪的地方。”他说,“我们死在雪里,来年一起化掉,渗进土里,长成同一棵树。”
我说好。
今日他为我打架,我们在雪里接吻。
他说要一起死在雪里。
可雪会化,树会枯。
什么才能永恒?
大概只有伤害。
2024.12.19星期四暴雪预警
我们约好今天放学就走。
沈栖迟说,他偷了他爸的银行卡,里面有三千块。够买两张去最北边的火车票,那里雪半年不化。
最后一节课,我一直看窗外。雪疯了似的下,天暗得像傍晚。
下课铃响,我抓起书包。晏烬堵在门口。
“去哪?”他笑,脸上还贴着纱布,“私奔啊?”
周烬和吴烬站在他身后。他们手里拿着东西——不是刀,是手机,开着录像。
“江见雪,”晏烬说,“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点开视频。画面晃得厉害,但能看清——是昨天厕所里,他扒我裤子的那段。
“拍得不错吧?”晏烬笑,“你说,要是发到学校群里,会怎么样?”
我浑身发冷。沈栖迟冲过来,抢手机。四个人扭打在一起。
视频还在放,声音外放:我的喘息,晏烬的笑,裤子撕裂的声音。
沈栖迟忽然不动了。他盯着屏幕,眼睛一点点暗下去。
晏烬趁机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沈栖迟弯下腰,吐出一口血。
血落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栖迟!”我喊。
他抬头看我,笑了一下,嘴唇全是血:“江见雪……对不起……我还是……保护不了你……”
他倒下去。雪落在他脸上,很快化了,像眼泪。
晏烬他们跑了。我跪在沈栖迟旁边,手按着他肚子。血从我指缝往外涌,热得烫手。
“救护车……”我哭喊,“叫救护车啊!”
周围有人,但没人动。他们在看,在拍,在笑。
沈栖迟抓住我的手:“雪……”
“我在。”我哭,“你别死……”
“你看……”他眼睛看着天,“檐雪……落在你名字上了……”
我抬头。教学楼屋檐的积雪太重,正大块大块往下掉。
雪砸在地上,砸在我们周围。
沈栖迟闭上眼睛。手从我手里滑下去。
我抱着他,坐在血和雪里,等救护车来。
等来的却是他爸。他爸看见我,一脚踹在我胸口:“又是你!你害死我儿子!”
救护车终于来了。医生说:“没呼吸了。”
三个字。我的人生就塌了。
今日雪很大,血很热,他死在我怀里。
他说檐雪落在我名字上。
可我知道——
从今往后,每一片雪都是他的骨灰。
每一声风都是他的遗言。
2024.12.20星期五雪停了
我去找晏烬。
他在网吧,看见我,笑:“哟,还没殉情啊?”
我说:“出来。”
他跟我到巷子里。周烬和吴烬也在。
“视频删了。”我说。
“凭什么?”晏烬点烟。
我从书包里掏出刀——沈栖迟的刀,他削铅笔用的,很锋利。
“要么删视频,要么死。”我说。
晏烬笑:“就凭你?”
他伸手抢刀。我们打起来。刀扎进谁的身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捅,一直捅,捅到所有人都死。
最后我们都倒下了。雪又开始下,落在伤口上,凉得发疼。
我爬向晏烬。他还没死,眼睛睁得很大。
“晏烬,”我说,“地狱见。”
刀插进他心脏。他抽搐两下,不动了。
我也倒下去,躺在他旁边。
雪落在脸上,凉的。我想起沈栖迟说的最后一句话:“檐雪落在你名字上了。”
现在,雪也落在我名字上了。
我们终于,在雪里团圆。
今日我杀了人,也杀了自己。
刀很冷,血很热,雪很公平——
盖住凶手,也盖住死者。
盖住爱,也盖住恨。
盖住两个名字,盖住一场无人知晓的爱情。
2024.12.21星期六冬至
[作者提笔]
这是第七日。
我在太平间写最后这篇日记。沈栖迟躺在旁边,盖着白布。我掀开一角,看他。
脸很白,比雪白。那道疤还在。
我握着他冰凉的手,写:
第七日,雪停了。
我杀光了所有伤害我们的人,现在该杀我自己了。
但刀钝了,手软了,连死都需要勇气。
沈栖迟,等等我。
我这就来——
不用跳楼,不用割腕。
我选最慢的死法:活着想你。
想你到呼吸都是刑罚,心跳都是罪证。
想你到檐上每片雪都刻着你名字。
想你到来年春天,雪化了——
我的骨灰顺着屋檐流下,渗进土里。
那是我最后的署名:
“江见雪,曾爱沈栖迟。”
字很小。
但够了。
爱本来就不需要全世界见证。
只需要一场雪,一个檐,两个名字。
和第七日,太阳升起时——
雪化了,名字没了。
我们终于,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不配拥有我们的世界,
彻底消失
——————————
“江见雪,17岁,死因:多处刀伤。胃内容物发现未消化巧克力,包装纸上检出沈栖迟指纹。”
“沈栖迟,17岁,死因:脾脏破裂。左手紧握一张纸条,字迹模糊,可辨:‘见雪,第七日,檐上雪化了,我就来陪你。’”
两具尸体并排停放时,有护士发现:
他们手腕上的疤痕,拼在一起是一行字——
“栖迟见雪,第七日。”
原来人的一生,真的可以短到:
从初见到死别,只有七日。
从姓名到墓志,只有一行。
从雪落到雪化,只有一瞬。
但爱可以很长——
长到来年每个下雪天,
檐上积雪都会重演他们的姓名。
周而复始,
直到世界尽头。
后记:檐雪落下时,世上已无少年
写下这篇日记时,窗外的雪已经化了。
但我知道,有些雪永远不会化——它们落在十七岁的屋檐上,落在两个男生的名字中间,落在2024年12月15日到12月21日这短短七日里。
其实这不止是一个故事。
这是我收过的一封遗书。在某个匿名论坛的深夜,一个ID叫“见雪就活不下去”的用户,断断续续发了七篇日记。第八天,他再没登录。
我找到了他。
或者说,我找到了他们的结局——在某平台的角落里,一则简短的报道:“某中学两男生身亡,疑似校园暴力引发悲剧”。没有姓名,没有细节,只有冷冰冰的“正在调查中”。
但我知道是他们。
因为第七篇日记的最后一句,和视频中发现的那张纸条,一字不差。
---
为什么写这个故事?
因为我想记住——记住雪落在名字上的声音,记住少年商量怎么死时的认真,记住他们在太平间最后牵手的温度。
更因为,这样的故事正在发生。
就在你看这段文字的此刻:
可能有一个江见雪,正被按在厕所地砖上,手机镜头对准他撕裂的裤缝。而周围的人在笑,在拍,在转发。
可能有一个沈栖迟,正被绑在精神病院的约束床上,医生在病历上写:“同性恋倾向,需矫正治疗。”而他父母在门外签字,手在抖——不是心疼,是觉得丢人。
可能有一群晏烬,正把别人的痛苦当成下饭的视频,把霸凌当成“开玩笑”,把性侵当成“验验货”。
可能有一间教室,正安静得像殡仪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选择低头,选择“关我什么事”。
---
雪是什么?
在这个故事里,雪是不被允许的爱。
是沈栖迟日记里那句“想吻江见雪的眼睛”,是《诗经》页边那个小小的“雪”字,是两个男生在河堤接吻时,落在他们睫毛上的冰凉。
在这个世界里,雪是必须隐藏的真相。
是“同性恋去死”的涂鸦第二天就会被擦掉,是校园暴力视频上传后会被“已处理”三个字掩盖,是两个少年的死亡报道只会占据社会新闻版的小小角落。
我们擅长掩盖。用雪盖住血,用时间盖住记忆,用“都过去了”盖住永不过去的伤痛。
但檐上的雪,年复一年,总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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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是什么?
是冬至。一年中最长的夜。
也是两个少年从初见到死别,完整的一周。
原来毁灭一个人,只需要七天。
第一天:他转学来,雪开始下。
第二天:他给你一颗糖,甜得发苦。
第三天:他为你进了医院。
第四天:他在雪里吻你。
第五天:他死在你怀里。
第六天:你杀光了所有人。
第七天:你握着尸体的手,写最后一篇日记。
七篇日记,七场雪,两个名字。
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短得装不进一本毕业纪念册,轻得压不住一片檐上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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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想说:
如果你读到了这里,如果这个冬天你看见了雪——
请你抬头看看屋檐。
那里也许没有两个相爱的少年,但一定有被雪覆盖的姓名:可能是“抑郁症”,可能是“校园暴力”,可能是“不被理解”,可能是“活不下去”。
请你不要转身就走。
请你成为那个敢在雪天撑伞的人,那个敢推开厕所门的人,那个敢说“这不是开玩笑,这是犯罪”的人。
因为雪落下来时,如果没有人撑伞,檐下的少年就真的会冷死。
因为门关上的声音太轻,轻到像从来没有人为他们开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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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纪念所有在雪天离开的少年。
也献给所有还在雪中行走的人——
愿你们能找到一起看雪的人。
愿你们的姓名,不必被雪覆盖。
愿你们的故事,不止七日。
作者于2025年冬至夜
窗外无雪,但我知道,有些地方的雪,从未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