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银杏叶落下那天,沈青崖开始教我认药。
不是认护士发的那些——白色的是帕罗西汀,蓝色的是劳拉西泮,黄色的是碳酸锂——他教我认的是中药。
“这是甘草。”他把一片枯黄的根茎放在我掌心,“甜中带苦,能解百毒。”
“百毒?”我捏着那片干巴巴的东西。
“嗯。”他低头整理藏在枕头芯里的小布袋,“比如电击后的眩晕,比如药片卡在喉咙里的恶心,比如……”
他顿了顿:“比如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
布袋里有十几种药材,都磨成了粉,用裁成小块的报纸包着,每包都标了字。字很小,瘦硬,像他手腕上那些疤痕的走向。
“你从哪里弄来的?”我问。
沈青崖没抬头:“中药房在院区东北角,每周二下午煎药。窗口的阿姨耳朵不好,心软。”
他把一包“远志粉”倒进我的水杯,用筷子搅匀。药粉溶解得很慢,在水里旋出褐色的涡。
“喝吧。”他说,“安神的。晚上能睡得好些。”
我喝了一口。苦,沉到胃里就化开一股暖意。
“你为什么懂这些?”
沈青崖把布袋收好,塞回枕头。
“我外婆教的。”他说,“她是个中医,在镇上开了间小诊所。小时候我生病,她从不给我西药,只在后院摘些草叶,熬成一碗黑汤。”
他看向窗外。院子里的银杏又落了几片叶子。
“她说,人病了,不是要杀死病灶,而是要扶正气血。气血足了,病自己会走。”
“那她……”我迟疑,“她怎么看你……”
“我的‘病’?”沈青崖接得很快,“她没说这是病。”
他转过脸,晨光从侧面打过来,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我十七岁生日那天,告诉她我喜欢男生。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去后院摘了朵芍药,放在我手里。”
“芍药?”
“《诗经》里,芍药叫‘将离’。”他声音很轻,“她说:‘青崖,这世上有的人,生来就是要离开的。不是离开家,是离开人群定好的路。你要走的路,外婆看不懂,但外婆送你一程。’”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了几下。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
“后来呢?”
“后来她走了。”沈青崖睁开眼,眼里很空,“在我被送进来之前。肺癌。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把甘草。”
他抽回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
里面是一小截风干的甘草,用红绳系着,已经发黑了。
“这是她最后给我的。”他把甘草放在鼻尖闻了闻,“她说,如果觉得苦,就含一点。世上的苦,总有一味能解。”
我看着他。看着他把那截甘草小心包好,贴在胸口。
“沈青崖。”我叫他。
“嗯?”
“你外婆说得对。”我说,“你不是有病。你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生来要走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我说,“而我,生来就站在这条路的起点,等你。”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窗外又一片银杏叶落下来,砸在窗台上,发出很轻的“嗒”一声。
然后他笑了。
“陈淮序。”他说,“你总说些不该在这里说的话。”
“哪里不该?”
“这里。”他指指地面,“这里是用来消灭‘不该’的地方。”
我握住他指向地面的手,拉到心口。
“那就让它消灭试试。”我说,“看是它的电击厉害,还是我的‘不该’顽固。”
护士推门进来时,我们迅速分开。
“量体温。”护士把体温计塞给我,又给沈青崖一支。
含在嘴里,不能说话。我和沈青崖对视,他用眼神指了指窗外——那片刚落下的银杏叶,正被风推着,一点点移向围墙的方向。
五分钟后,护士收走体温计。
“正常。”她在本子上记录,“准备一下,下午赵主任做团体治疗。”
门关上。沈青崖立刻下床,走到窗边,伸手把窗台上那片银杏叶捡进来。
叶子很完整,边缘已经开始卷曲。
“第二张地图。”他把叶子递给我,“收好。”
“第二张?”
“第一张是自由。”他用指尖轻点叶脉,“这张是方向。”
“方向在哪?”
他指向叶柄末端——那里有个很小的缺口,像是被虫蛀了。
“像不像箭头?”他问。
我仔细看。确实,那个缺口指着一个方向:东北。
“中药房。”我说。
沈青崖点头:“每周二下午三点,煎药室的后窗会开一条缝,通风。窗台离地面一米五,翻得进去。”
“进去之后呢?”
“之后……”他压低声音,“之后有扇小门,通往后院。后院围墙外是片荒地,荒地尽头是公路。”
“你怎么知道?”
“上周二,我假装肚子疼,护士带我去中药房拿药。”他说,“我看见了。记住了。”
团体治疗室在二楼。一间很大的房间,摆了一圈塑料椅子,中间空着,像斗兽场。
赵主任坐在主位,金丝眼镜反射着惨白的灯光。
“今天我们来谈谈‘正常’。”他开口,声音经过麦克风放大,嗡嗡地回响,“什么是正常?正常就是符合大多数人的行为规范,符合社会期待,符合……”
“符合你们定的标准。”有人打断。
是个中年女人,头发花白,一直低着头玩衣角。她抬头,眼睛浑浊:“赵主任,我女儿说我疯了,因为我丈夫死了三年,我还在给他留晚饭。这正常吗?”
赵主任皱眉:“张阿姨,我们讨论的是性取向问题。”
“性取向?”张阿姨笑,笑得眼泪出来,“我丈夫活着的时候,我每天给他做饭,洗衣,等他回家。他死了,我继续做,继续等。这算不算爱?算不算你们说的‘病态依恋’?”
全场安静。
沈青崖坐在我旁边,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摩斯密码。他在敲:她说得对。
赵主任清了清嗓子:“张阿姨,你的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沈青崖突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坐得很直:“因为她的爱被允许,我们的不被允许?”
赵主任脸色沉下来:“沈青崖,注意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很明确。”沈青崖站起来。他很高,站起来时头顶几乎碰到日光灯管,影子被拉得很长,覆盖了我半个身体。
“你们用‘正常’当尺子,量所有人的感情。量出界了,就说是病。”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可这把尺子,是谁做的?凭什么用它量我们?”
“沈青崖!”赵主任拍桌子,“你这是在质疑专业诊断?”
“我质疑的不是诊断。”沈青崖看着他,眼神很静,“我质疑的是,为什么爱一个人,需要被诊断。”
死寂。
连张阿姨都停止了啜泣。
我看着沈青崖的侧脸。灯光从他头顶照下来,在他鼻梁上切出锋利的明暗线。他下颌绷得很紧,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滚动。
他在发抖。很轻微的,但我看见了。
我伸手,在椅子下面握住他的手。
手心全是汗,冰凉。
他反握回来,用力,用力到指节发白。
赵主任深呼吸,调整了一下眼镜。
“沈青崖,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他换了个语气,像在安抚,“你只是暂时迷失了方向。我们这里,就是帮你找回正确的路。”
“正确的路?”沈青崖笑了,“是像张阿姨那样,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就是正确?还是像我这样,爱一个就在眼前的人,就是错误?”
“爱要合乎伦理!”赵主任提高音量。
“伦理是谁写的?”沈青崖问,“写伦理的人,爱过吗?被爱过吗?知道什么是活着的、会痛的爱吗?”
他甩开我的手,走到圆圈中央。
“我告诉你们什么是爱。”他说,“爱是我外婆临终前,还攥着给我的甘草。爱是陈淮序明明害怕,还是握住了我的手。爱是……”他停顿,声音开始发颤,“爱是哪怕全世界都说这是病,我还是想吻他。”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
但砸在地上,砸出了坑。
赵主任脸色铁青。他按了桌上的呼叫铃。
两个男护工冲进来。
“带他回病房。”赵主任说,“镇静剂,双倍剂量。”
沈青崖没反抗。他只是转身,看着我,用口型说:
别怕。
然后就被架出去了。胳膊被反剪在背后,病号服领口勒紧脖子,勒出一道红痕。
我站起来。
“坐下。”赵主任盯着我。
我没坐。我看着沈青崖被拖出治疗室,看着他最后回头对我笑了一下——很淡。
“陈淮序!”赵主任吼。
我坐下。手在膝盖上攥成拳,指甲陷进掌心。
治疗草草结束。回病房的路上,护士押着我,像押送犯人。
沈青崖的床位空了。被子掀开一半,枕头歪着,那本《诗经》掉在地上。
我捡起来。翻开,扉页上多了一行字: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字迹潦草,墨迹还没干透。是今天早上写的。
我把书抱在怀里,爬上床,面朝墙躺下。
护士锁门离开。
寂静像潮水涌上来。
我数心跳。数到第三百下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很重,是男护工的皮鞋声。
他们在隔壁病房停住。开门,关门,锁门。
然后我听见闷响。一下,两下,像拳头打在软物上。
还有压抑的呜咽。
是沈青崖。
我捂住耳朵。没用。声音从指缝钻进来,钻进骨头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停了。脚步声远去。
我爬起来,扒着门上的小窗往外看。
走廊空荡荡,灯管滋滋作响,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
沈青崖被带回来时,是晚上九点。
他几乎是拖进来的,两个护工架着他,扔在床上。他蜷缩起来,脸埋在枕头里,背脊一下下抽动。
护工走了。门又锁上。
我下床,走到他床边。
“沈青崖。”
他没反应。
我伸手,轻轻碰他肩膀。他抖了一下,像被烫到。
“是我。”我小声说。
他慢慢转过头。脸肿了,嘴角裂开,渗着血丝。
但他看着我。
“疼吗?”
他摇头,又点头。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我用袖子擦他嘴角的血。血是温的,咸的,带着铁锈味。
“他们打你了?”我问。
他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因为今天说的话?”
他又点头。
我在他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他手指冰凉,指尖在发抖。
“对不起。”我说,“如果不是我……”
他摇头,很用力。然后睁开眼睛,用右眼看着我,用口型说:
值了。
眼泪涌上来。我憋回去,憋得鼻子发酸。
“沈青崖。”我说,“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他点头。然后艰难地抬手,指了指枕头。
我掀开枕头。下面压着一小包东西,用卫生纸裹着。
打开,是几颗药片——白色的,不是医院发的那些,是阿司匹林。
“止痛的。”他用气声说,“从药房……偷的。”
“你怎么……”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扯到伤口,疼得皱眉。
“周二……中药房……”他断断续续说,“窗台……下面……有个小柜子……不上锁……”
我明白了。他不仅记住了逃跑路线,还找到了药。
“吃一颗。”我把药片递到他嘴边。
他摇头:“给你……备着。”
“我不用。”
“用。”他坚持,“下次……他们打你的时候……用。”
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滚烫。
“沈青崖。”我哭着说,“你这个傻子。”
他抬手,很轻地抹掉我的眼泪。指尖有血,混着泪,糊在我脸上。
“陈淮序。”他声音沙哑,“别哭。哭了……就认输了。”
“我没认输。”我哽咽,“我只是……心疼。”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撑起身体,凑过来,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
很轻的一个触碰。但透过皮肤,透过骨骼,我感觉到他在疼,全身都在疼。
但他还是说:
“等我好了……我们继续计划。”
“什么计划?”
“满月……出逃。”他说,“带你去……看海。”
我抱住他。很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他靠在我肩上,呼吸急促,带着血腥味。
“沈青崖。”我在他耳边说,“如果逃不出去,我们就死在这里。”
他身体僵了一下。
“但死之前,”我继续说,“我要吻你。在所有人面前,在监控底下,在赵主任眼前。我要告诉他们,这就是你们治不好的‘病’。”
他笑了。笑声震动胸腔,带动伤口,疼得他抽气。但他还是笑。
“好。”他说,“那说定了。”
那晚,我守在他床边,直到他睡着。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嘴唇不时翕动,像在说什么梦话。
我凑近听。
他在说:“外婆……甘草……苦……”
我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不苦。我在这里。”
窗外,月亮缺了一角,但还是很亮。
银杏树的影子投在窗玻璃上,枝桠伸展,像在画一张更复杂的地图。
我数剩下的银杏叶。
还有十七片。
离满月,还有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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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病历补记】
患者沈青崖,今日团体治疗中出现情绪激动、言语攻击行为,已采取约束及药物干预。
患者陈淮序,情绪基本稳定,但观察到与沈青崖互动密切,需注意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
建议:对沈青崖加强行为矫正,必要时考虑隔离治疗。对陈淮序进行单独心理疏导,切断不良影响源。
——赵主任
我把这页病历撕下来,折成纸飞机。
沈青崖醒来时,我把纸飞机递给他。
他拆开,看完,又折回去,递还给我。
“收好。”他说,“这是罪证。”
“什么罪证?”
“我们相爱的罪证。”他嘴角还有淤青,但眼睛在笑,“等逃出去了,裱起来,挂墙上。”
我小心地把病历折好,塞进贴身口袋。
“沈青崖。”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逃出去了,你想去哪?”
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
“先去外婆的诊所。”他说,“后院的芍药该开了。摘一朵,别在你衣领上。”
“然后呢?”
“然后……”他想了想,“去淮水。你名字里的那条河。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水,能养出你这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
“是生病了也不肯吃药的人。”他转头看我,“是明明害怕还敢握我手的人。是……让我觉得逃出去值得的人。”
晨光从窗户斜进来,把他半边脸染成金色。淤青还在,伤口还在,但那一刻,他美得像一尊裂了缝的瓷器——裂缝里透出光。
护士来送药时,沈青崖乖乖吃了。
护士检查完,转身要走。沈青崖突然叫住她:
“护士,能给我张纸吗?我想写点东西。”
护士警惕地看着他:“写什么?”
“读后感。”他指指床头的《诗经》,“阅读治疗要写的。”
护士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记录本上撕了半张纸给他。
等她走了,沈青崖把纸摊在膝盖上,开始写。
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雕刻。
写完了,他折好,递给我。
“收着。”他说,“逃出去那天再看。”
我捏着那张纸,很薄,但很重。
“里面写了什么?”
“写了……”他停顿,“写了如果逃不出去,我要对你说的话。”
“现在不能说吗?”
“现在说了,”他看着我,“就没有逃出去的勇气了。”
我握紧那张纸。纸的边缘硌着掌心,微微的疼。
那天下午,沈青崖发起高烧。
伤口感染,加上昨天的殴打,他体温烧到三十九度五。脸颊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
赵主任来看了一眼,说:“物理降温,观察。”
护士用酒精给他擦身体。我站在床边,看着酒精棉球擦过他肋骨上一道道青紫的伤痕。
他闭着眼,睫毛颤动,像蝴蝶濒死的翅膀。
“疼……”他无意识地说梦话,“外婆……疼……”
我握住他的手。手心滚烫。
“不疼。”我小声说,“很快就好了。”
护士擦完,量了体温,还是高。又加了一针退烧针。
针扎进去时,沈青崖闷哼一声,手猛地攥紧,指甲陷进我手背里。
我没动。任他攥着,任疼痛从手背传到心里。
护士走了。病房重归寂静。
沈青崖的呼吸渐渐平稳,体温开始下降。但他没醒,一直昏睡。
黄昏时分,银杏叶又落了三片。
我站在窗边,看着那些金黄的叶子旋转下落,像一场缓慢的葬礼。
沈青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睁开眼,眼神涣散,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聚焦。
“陈淮序。”他声音沙哑。
“我在。”
“我梦见外婆了。”他说,“她说,甘草快用完了,让我回去拿。”
我鼻子一酸。
“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拿。”
“好不了了呢?”他问。
“不会的。”我握住他的手,“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海。”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笑了。
“对。”他说,“要看海。要看……比疗养院的围墙高,比赵主任的尺子长,比所有人的偏见都宽的海。”
那天夜里,沈青崖又烧起来。
我摸黑下床,用毛巾蘸冷水给他敷额头。一遍又一遍,直到天快亮,他的体温才降下去。
晨光微露时,他醒了,抓住我手腕。
“陈淮序。”
“嗯?”
“谢谢你。”他说。
“谢什么?”
“谢谢你没放弃我。在这里,放弃一个人太容易了。”
我没说话。只是俯身,很轻地,吻了他额头。
不是嘴唇。是额头。像一个祝福,像一个承诺。
他闭上眼睛。睫毛湿了。
“陈淮序。”他轻声说,“如果……如果我真的好不了,逃不出去……”
“没有如果。”
“如果有。”他坚持,“你就一个人逃。带着我的那份,去看海。”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沉寂如深潭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月光、疼痛,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托付。
“沈青崖。”我说,“要么一起逃,要么一起死。没有第三个选项。”
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流过那颗泪痣,流进鬓角。
“好。”他说,“那说定了。”
窗外,银杏叶又落了一片。
还剩十三片。
离满月,还有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