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云沉沉压着皇城，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偏殿里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药香袅袅。沈弃躺在软榻上，依旧昏昏沉沉，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唇瓣干裂起皮，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萧彻守在床边，一夜未眠。锦袍上沾着药渍和血痕，发丝凌乱，眼底布满红血丝，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仪。他握着沈弃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片冰凉的肌肤，喉间堵得发慌。
楚岚端着刚熬好的药汁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榻上的人。他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低声道：“陛下，该喂药了。”
萧彻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松开手，伸手想要去接药碗。指尖刚触碰到碗沿，又猛地缩回，声音沙哑得厉害：“孤来喂。”
楚岚愣了一下，随即躬身退到一旁。
帝王亲自喂药，这在大启朝，是前所未闻的事。
萧彻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吹了吹，确认温度刚好，才俯身凑近沈弃。他抬手想要扶起沈弃的头，却在看到他颈间狰狞的鞭痕时，动作顿住，眼底闪过一丝痛色。
他的动作放得极轻，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沈弃的头被他小心翼翼地枕在臂弯里，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
药汁顺着唇角滑入，沈弃却没有吞咽，药汁从嘴角溢出，打湿了枕巾。
萧彻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沈弃唇角的药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沈弃，喝点药，好不好？”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睫毛安静地垂着，像两扇紧闭的蝶翼。
楚岚在一旁轻声道：“陛下，沈大人昏迷不醒，怕是难以吞咽。不如……用银针刺激穴位，强行灌药？”
萧彻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不行！”
他怎么舍得，再让银针扎进沈弃的身体。
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已经刻得他心口生疼。
萧彻沉默片刻，端起药碗，仰头喝了一大口。他俯身，唇瓣轻轻贴在沈弃干裂的唇上，温热的药汁，一点点渡入沈弃的口中。
楚岚惊得瞳孔骤缩，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药汁渡入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沙沙的落雪声。
一碗药喂完，萧彻的唇瓣已经染上药汁的苦涩。他替沈弃擦干净唇角，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盖好被子，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陛下，北境急报，东北三关守将派人求见。”
萧彻的眉头猛地皱起。他看了一眼榻上的沈弃，又看向殿外，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北境的战事，刻不容缓。可他，又放心不下沈弃。
楚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声道：“陛下放心，臣会守着沈大人。”
萧彻点点头，又深深地看了沈弃一眼，才转身快步走出偏殿。
寒风卷着雪沫子，迎面扑来，打在脸上生疼。
守在殿外的将领，浑身浴血，盔甲上结了一层薄冰。他看见萧彻出来，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嘶哑：“陛下！北狄主力猛攻东北三关，我军粮草不济，伤亡惨重，守将……守将已经战死了！”
萧彻的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想起沈弃在诏狱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的那句“东北三关有诈”。想起那封被篡改的密报，想起火漆印边缘的金粉刮痕，想起贵妃袖中的狼牙图腾。
一切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是楚贵妃。是她勾结北狄，篡改密报，嫁祸沈弃！
萧彻的眼底，瞬间燃起滔天怒火。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骨节咔咔作响。
“传孤旨意！”萧彻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彻骨的寒意，“将楚贵妃打入冷宫，彻查其党羽！凡与北狄勾结者，诛九族！”
将领领命，匆匆退下。
萧彻站在风雪里，任凭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他抬头望向偏殿的方向，眼底的怒火渐渐被悔恨取代。
如果他能早一点相信沈弃，如果他能早一点察觉楚贵妃的阴谋，如果他没有那么残忍地折磨他……沈弃就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很快便落了他满身。锦袍被雪水打湿，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楚岚匆匆从偏殿里跑出来，脸色苍白：“陛下！沈大人……沈大人高热不退，浑身抽搐，怕是……怕是撑不住了！”
萧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疯了一般冲进偏殿，扑到床边。
榻上的沈弃，浑身滚烫，眉头紧紧皱着，嘴唇微微张着，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冷汗浸透了被褥。
“沈弃！沈弃！”萧彻跪在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你醒醒！孤错了！孤真的错了！”
楚岚急得满头大汗，银针一根根刺入沈弃的穴位，却依旧不见好转。他看着萧彻通红的眼眶，艰涩地说道：“陛下，沈大人这是……这是寒毒攻心，加上余毒未清，恐怕……恐怕需要以命换命，用自身的阳气，为他驱寒解毒。”
“怎么换？”萧彻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孤来换！”
楚岚愣了一下，连忙道：“陛下不可！此法凶险，需……”
“孤说，孤来换！”萧彻打断他的话，声音斩钉截铁。
他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只要沈弃活着。
楚岚无奈，只能点头：“需……需陛下跪在雪地之中，以自身阳气，引寒气入体，再将阳气渡给沈大人。只是……雪地寒冷，陛下龙体……”
“不必多言！”萧彻脱下锦袍，露出里面单薄的中衣。他走到殿外，跪在厚厚的积雪里。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身上，很快便积了厚厚的一层。寒风卷着雪沫子，钻进他的衣襟，冻得他浑身发抖。
他抬头望向偏殿的方向，眼底满是执念。
沈弃，你一定要撑住。
孤欠你的，孤会一点一点，全部还给你。
殿内，楚岚将沈弃的手，与萧彻的手紧紧相握。
阳气顺着相握的指尖，一点点渡入沈弃的体内。
萧彻跪在雪地里，浑身冻得发紫，牙齿咯咯作响。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却依旧死死咬着牙，不肯松开手。
他想起十年前，沈弃替他挡下那支毒箭，倒在他怀里，血流不止。他说：“陛下，属下没事。”
他想起无数个深夜，沈弃守在殿外，他从窗棂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
他想起围猎那天，沈弃明明是救了楚贵妃，却被他误会，受尽了折磨。
原来，他欠沈弃的，何止是一条命。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殿内的沈弃，浑身的热度，渐渐退了下去。抽搐的身体，也慢慢平静下来。
楚岚松了一口气，连忙道：“陛下！沈大人的高热退了！您快进来！”
萧彻却没有动。他依旧跪在雪地里，望着偏殿的方向，唇边勾起一抹苍白的笑。
他要在这里，等沈弃醒来。
等他醒来，告诉他，孤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渐停了。
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殿内传来楚岚的惊呼：“陛下！沈大人醒了！”
萧彻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早已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他踉跄着，跌坐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偏殿走去。
他的脚步踉跄，衣衫单薄，浑身沾满了雪水，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模样。
他走进偏殿，目光落在软榻上。
沈弃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忠诚与眷恋的眸子，此刻却一片平静，像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
他看着萧彻，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厉害。
萧彻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想要听到他的声音。
却听见沈弃，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陛下，”
“属下，”
“不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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