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朝曦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几个人影,有些恍惚。
王阳正熟练地切着葱姜,刀背与菜板碰撞出富有节奏的笃笃声,仿佛一首厨房交响乐的前奏。段奕宏在给鱼改刀,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握着锋利的厨刀,动作精准而优雅,仿佛不是在料理食材,而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张译在炒青菜,手腕灵活地颠勺,锅里的油花噼啪作响,翠绿的菜叶在热浪中翻滚,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刘奕君和于和伟则在流理台边争论红烧肉该不该放糖,一个坚持古法,认为冰糖才能吊出醇厚,一个力主白糖,觉得现代调味更为直接。
抽油烟机嗡嗡作响,锅铲碰撞,水龙头哗哗流水,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让这个沉寂了三年的厨房突然活了过来,像一个沉睡已久的心脏,重新开始有力地搏动。
她突然想起,这个厨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上一次,还是五年前她刚搬进来时,院长妈妈来看她,在这里做过一顿饭。记忆里,院长妈妈围着围裙,她在一旁打下手,母女俩笑语晏晏。从那以后,厨房就冷清了下来。她很少开火,大多数时候都是外卖或者速食解决。厨房成了摆设,就像她生活的一部分,被刻意地闲置、遗忘。写作成了她唯一的食粮,也是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的高墙。
“朝曦,来帮忙摆碗筷。”王阳喊她,手里还拿着菜刀,刀刃上沾着几粒晶莹的葱花。
墨朝曦回过神来,像是从一个遥远的梦境中被唤醒。她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砖上,走进厨房。空气中弥漫着葱姜蒜和酱油混合的、久违的家的味道。她从橱柜里拿出碗筷,一一摆好。餐桌不算大,六个人坐就显得有些局促。她又从书房搬来两张折叠椅。小小的餐厅被挤得满满当当,但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温馨。
她看着这些男人——这些在银幕上光鲜亮丽、被千万人追捧的明星——此刻却在她的小厨房里忙碌着。他们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休闲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厨房顶灯的照射下闪着微光。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觉得不真实,像是在做一个漫长而美好的梦,生怕一伸手就会惊醒。
“开饭了!”于和伟宣布,带着一丝完成杰作的得意,把最后一盘色泽红亮的红烧肉端上桌。
饭菜上桌了——清蒸鲈鱼、红烧肉、蒜蓉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还有一锅晶莹剔透的白米饭。简单,却丰盛;家常,却热气腾腾。香味霸道地弥漫了整个屋子,钻进墨朝曦的鼻腔,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味蕾。
所有人坐下,墨朝曦看着满桌的菜,喉咙突然有些发紧,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三年了,她把自己关在这个三线小县城的九十平米小房子里,切断了几乎所有不必要的社交,生活半径仅限于家、楼下的便利店和对面的出版社编辑部。吃饭总是独自一人,对着闪烁的电脑屏幕,或者一本摊开的诗集,咀嚼着孤独,吞咽着寂寞。
“怎么了?”段奕宏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侧过头,轻声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大提琴的最低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墨朝曦慌忙摇摇头,拿起筷子,冰凉的触感让她迅速冷静下来:“没什么。吃饭吧。”
她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肥肉部分已经炖得酥烂,入口即化,瘦肉纤维分明,吸饱了酱汁的咸甜。她记得院长妈妈做的红烧肉就是这个味道,那种恰到好处的咸中带甜,是记忆里最温暖的底色。三年前,院长妈妈最后一次来看她时,院长妈妈就在这个厨房做过这道菜。那时候她刚出版处女作《玻璃房子》,意气风发,被誉为文坛新星,却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不是鲜花与掌声,而是无尽的审视、质疑和自我拷问。
“味道怎么样?”张译问,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像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墨朝曦点点头,由衷地说:“很好吃。”
“那当然,”王阳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可是我的拿手菜,网上学了好久才掌握的火候。”
“得了吧,”于和伟立刻反驳,给自己夹了一大块肉,“主要是我火候掌握得好,最后收汁那一步是关键,你懂什么。”
几个人随即开始了惯常的互相调侃,气氛在不知不觉中轻松起来。墨朝曦安静地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她发现,虽然他们是万众瞩目的明星,但聊起天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会抱怨拍夜戏的疲惫,会分享家里宠物的趣事,会因为一个观点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前一秒还在斗嘴,下一秒就默契地为彼此递上纸巾。
段奕宏坐在她右手边,时不时地给她夹菜,尤其偏爱那些清淡的蔬菜。“多吃点,”他说,目光落在她过分纤细的手腕上,“你太瘦了,看着都让人心疼。”
墨朝曦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这五年来她瘦了不少。写作的时候经常废寝忘食,灵感来了能通宵达旦,没状态时能对着空白文档枯坐一天,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是常态。失眠更是如影随形,深夜的寂静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要么对着天花板发呆,要么一遍遍修改已经写了无数遍的段落,总觉得不够完美,不够深刻。
“你们……怎么都会做饭?”她忍不住好奇地问,打破了餐桌上的闲聊。这似乎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对除写作之外的生活细节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
“拍戏经常在剧组,尤其是那种偏远地方的封闭拍摄,想吃点合胃口的家常菜,就只能自己动手。”刘奕君解释道,他吃饭的样子很斯文,慢条斯理,“而且,做饭挺解压的,把一堆生的食材变成美味,有种创造的成就感。”
“对,”张译接话,他吃得很快,像是要把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特别是切菜的时候,‘咚咚咚’,一刀一刀,特别有节奏感,感觉能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烦恼都切碎。有种绝对的掌控感。”
墨朝曦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下厨经历,不是盐放多了就是菜烧糊了,最后总是以叫外卖告终。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我做饭很难吃,堪称灾难。”
“那以后我们做给你吃。”王阳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语气自然得像在说“明天会下雨”。
话一出口,几个人都愣了一下,面面相觑。饭桌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半秒。墨朝曦也愣住了,握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句承诺太过美好,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我是说,”王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补充,耳朵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如果你不嫌弃我们手艺一般的话。”
墨朝曦的心猛地一跳,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点点头,声音很轻:“不会。”
心里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以后?他们之间有什么“以后”吗?他们是大明星,日程表排得比国家主席还满,天南地北地飞,而她是个隐居在小县城的作家,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今天这样的聚会,或许只是段奕宏一时兴起的偶然安排,是他们繁忙工作中一次心血来潮的体验,不会再有第二次。她和他,隔着云泥之别,隔着万丈光芒,也隔着她亲手筑起的、名为“孤独”的玻璃房子。
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继续吃饭,听着他们讲片场的趣闻。
段奕宏讲起有一次在西北沙漠拍古装戏,遭遇百年不遇的沙尘暴,整个剧组几十号人躲在大巴车里,整整一天一夜。等风停了下车一看,一半的道具帐篷都被黄沙埋了,演员们个个灰头土脸,活像刚出土的兵马俑。张译说起拍一部知青题材的年代戏,为了贴近角色,硬是让自己一个月没刮胡子。结果杀青那天,造型师拿着剃须刀手都在抖,因为张译的皮肤已经被胡茬刺激得过敏红肿,一碰就疼。刘奕君则分享了他和儿子的趣事,说儿子今年上初中,正是叛逆期,总吐槽他演的电视剧太严肃,没有一个角色像“人”,全是“教科书”。
墨朝曦听着,时而蹙眉,时而失笑,渐渐放松下来,身体也不再像最初那样紧绷。她发现自己竟然在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眼角甚至漾开了浅浅的笑纹。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久到她都忘了快乐原本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饭后,墨朝曦出于礼貌,主动要求洗碗,但被众人断然拒绝。
“你是主人,我们是客人,哪有让主人洗碗的道理。”张译把抹布抢过去,开始擦拭餐桌。
“但饭是你们做的。”墨朝曦坚持。
最后达成妥协——大家一起收拾。洗碗的洗碗,擦桌子的擦桌子,倒垃圾的倒垃圾,分工明确,井然有序。他们像一支配合默契的后勤部队,很快,厨房又恢复了整洁,仿佛刚才的热闹从未发生过。
墨朝曦站在厨房中央,环顾着这个刚刚还烟火气十足的空间,突然有些深深的不舍。热闹过后,寂静显得更加沉重,也更加刺耳。
“想什么呢?”段奕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擦碗布,递给她。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洞悉她所有的心事。
“没什么,”墨朝曦摇摇头,接过布,叠成一个整齐的方块,“只是觉得……厨房终于有点烟火气了。”
段奕宏看着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如果你愿意,它可以一直有烟火气。”
墨朝曦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生活,真的还能回到这种“烟火气”里吗?
下午,几个人在客厅里聊天。墨朝曦的家不大,客厅和餐厅是开放式设计,放了一张L型的米色布艺沙发、一张原木茶几和两把单人扶手椅后,就没剩多少多余的空间了。但此刻,这个小小的空间却因他们的存在而显得格外温暖和拥挤。
冬日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舞蹈。墨朝曦蜷在沙发一角,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听着他们聊天,偶尔插几句话。她发现这些男人之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默契,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一句没头没尾的玩笑就能引发一阵哄堂大笑。那是经年累月、在无数个剧组和合作中积累下来的熟悉和信任,是一种她不曾拥有,却又无比向往的情谊。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这样的朋友。大学时代,她和三个志同道合的女生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号称“四叶草联盟”。她们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在深夜的操场谈论萨特和波伏娃,一起为了各自的文学创作熬到天明。那时候她们天真地约定,无论将来走到哪里,从事何种职业,都要保持联系,做彼此最坚实的后盾。
但后来,一切都变了。她的第一本书《玻璃房子》意外走红,销量破百万,横扫各大图书榜单,媒体冠以她“文学界的新星”、“天才作家”等各种耀眼的光环。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压力、期待,以及无休止的社交。签售会、读者见面会、媒体采访、电视台访谈、文学论坛、颁奖典礼……她的生活被这些与写作本身毫无关系的喧嚣填满。她像一个被推上旋转舞台的陀螺,身不由己地高速旋转,眩晕,迷失。
她记得有一次,在一个颇有影响力的文学论坛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评论家当众点评道:“《玻璃房子》确实是一部难得的佳作,语言精致,意象独特。但我个人有个担忧,这会不会是墨朝曦的巅峰之作?我们见过太多年轻作家,第一本书便耗尽了所有才华与灵气,此后便泯然众人矣。”
她还记得在一次签售会上,一个年轻的女读者用期待又忐忑的眼神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墨老师,您的下一本书什么时候出?会比《玻璃房子》更好吗?”那眼神里的期盼,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更记得她的责任编辑无忧,那位最初发掘她的伯乐,在一次电话里近乎哀求的催促:“朝曦,趁热打铁啊!现在市场就需要你这样的作家,读者都在翘首以盼!赶紧写第二本,题材我们已经想好了,就写都市女性成长,保证畅销!”
她处理不好这一切。赞美让她惶恐,质疑让她焦虑,期待让她窒息。她像一个溺水者,越是挣扎,下沉得越快。最终,她选择了最消极的逃避方式。她卖掉了城里的公寓,搬到了这个无人认识她的小城,切断了与过去绝大部分的联系,把自己关了起来。她天真地以为,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就能回归纯粹的创作。但事实上,她写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艰难。每写一个字都要反复斟酌,每一个情节都怕落入俗套,每一个人物都怕不够丰满。她害怕看到别人失望的表情,更害怕听到“不如上一本”的评价。于是,她干脆不动笔,任由空白的文档嘲笑着她的无能。
“朝曦,”刘奕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他放下茶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我们能看看你的作品吗?”
墨朝曦愣了一下:“我的作品?”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抱枕,像个守护着自己宝藏的孩子。
“嗯。你写的小说。”刘奕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你是一个满载故事的作家。那些文字,总能如涓涓细流般淌入我们的内心,令人不禁想要探寻,在这些扣人心弦的篇章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深邃而独特的灵魂。”
墨朝曦的心防瞬间筑起。她的作品就像她的孩子,是她剖开自己灵魂后最真实的血与肉。她既渴望与人分享这份生命的结晶,又病态地害怕被评价,被曲解,被否定。这三年来,她几乎从不主动给人看自己的作品,即使是编辑催稿,她也总是拖到最后一刻,用一封邮件仓促了事。她像一只受惊的蜗牛,永远缩在自己的壳里。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刘奕君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善解人意地说道,“我们只是随口一提,别勉强。”
“不,可以的。”墨朝曦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她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小气或傲慢,“我去拿。”
她走进书房。这里是她的圣殿,是她精神的绝对领地。三面墙被打造成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从古典文学到现代哲学,从诗歌到社会学著作,杂乱却又自成秩序。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胡桃木书桌,上面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堆积如山的笔记本和各种颜色的笔,以及一盏复古的台灯。窗户边有一张藤编的躺椅,她经常蜷在那里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任由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缩短。
她从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抽出几本书——都是她已经出版的作品。精装的《玻璃房子》,腰封上还印着当年“年度最佳新人奖”的字样;平装的《寂静回声》,封面是一片静谧的深海蓝;最新的《未完成的肖像》,封面是一个模糊的、看不清面容的女人侧影。她的指尖拂过这些冰冷的书脊,感受着它们所承载的滚烫岁月。她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从书桌的抽屉深处,取出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包裹的手稿。那是她正在写的新书,一个关于救赎与和解的故事,也是她五年来写得最艰难的一部作品。
她抱着这些书,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步步走回客厅,递给最先开口的刘奕君。
刘奕君郑重地接过,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其他人也立刻围了上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封面。
“《玻璃房子》,”张译念出书名,他拿起那本初版的书,翻了翻版权页,“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关于那个女孩和她的透明房子?”
墨朝曦摇摇头:“不是。那是另一本。《玻璃房子》是我五年前写的,是我的第一本书。”
“能借我看看吗?”刘奕君问,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求知欲。
墨朝曦点点头,将书递给他。刘奕君拿着书,走到窗边的躺椅上坐下,迫不及待地翻开扉页,开始阅读。其他人也各自拿了一本,或坐或站,安静地看了起来。客厅里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墨朝曦坐在沙发上,有些手足无措。她看着他们专注的侧脸,看着他们沉浸在她的文字世界里,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她的思想,她的情感,她构建的那个孤独而又敏感的世界,此刻正通过这些黑色的铅字,被这些人阅读、理解、感受。这是一种既兴奋又恐惧的感觉,就像把自己的心脏生生掏出来给人看,既期待被接纳,又恐惧被摔碎。
时间慢慢流逝。窗外的阳光从明亮的金黄转为温暖的橘红,夕阳的余晖慷慨地洒进客厅,给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墨朝曦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奢望: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但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她看着他们专注的神情,看着光影在他们身上无声地跳跃,看着这个小小的客厅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变得如此不同,如此生动。她想起了自己写在《玻璃房子》里的一句话:“最深的孤独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身处人群却感觉不到任何连接。”
而此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连接。一种通过文字和灵魂建立的、无需言语的连接。
段奕宏最先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他合上了手中的《寂静回声》,对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理解,有欣赏,有温柔,还有一些墨朝曦当时看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
“写得很好,”他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很喜欢林溪这个角色。”
林溪是《玻璃房子》的女主角,一个因为童年目睹母亲自杀而产生严重心理障碍的女孩,她用金钱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透明的玻璃房子,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拒绝一切形式的连接。
“她最后走出去了吗?”王阳问,他正读到那本新书的手稿,看到一半,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墨朝曦点点头:“走出去了。但走出去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它同样充满了伤害和不确定。但至少,她有了选择的自由。”
“这就是生活,”于和伟放下书,感慨道,“哪有那么多童话结局。没有什么是完全符合想象的,我们都是在磕磕绊绊中寻找自己的路。”
刘奕君是最后一个看完《玻璃房子》的。他合上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向墨朝曦,眼神里满是复杂难言的情绪。
“朝曦,你写得……太真实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那种拼了命想要与人连接又害怕被再次伤害的纠结和矛盾,你写得……太真实了。我仿佛能看到林溪在玻璃房子里瑟瑟发抖的样子。”
墨朝曦彻底愣住了。她没想到刘奕君作为旁观者,能如此精准地捕捉到她藏在文字背后的、最核心的情感。这比任何文学评论都更能触动她。
“你是怎么写出这种感觉的?”张译也放下了书,他的问题很直接,“我的意思是,这种层次很深的、源于生命体验的孤独。”
墨朝曦沉默了。她可以给出一个标准的、教科书式的作家式回答,比如“来源于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深刻思考”、“依靠丰富的想象力和共情能力”之类的陈词滥调。但她不想对他们撒谎,尤其是在他们刚刚给予她如此珍贵的共鸣之后。
“因为那就是我的感受,”她终于轻声说,声音虽小,却异常坚定,“写《玻璃房子》的时候,我刚搬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就是林溪,住在一个透明的、名为‘自我’的房子里,看着外面的世界熙熙攘攘,却不敢走出去,也不敢让别人走进来。”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几个人都停下了动作,齐齐地看向她,眼神里有惊讶,有了然,有理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但现在不一样了,”段奕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她,目光灼灼,“你现在愿意让我们进来了。”
墨朝曦的心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她用力地点点头:“是的。”
她不知道这种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许是从一周前,段奕宏第一次出现在她家门口,用一个荒谬的借口敲开她心门的那天开始;也许是从昨天他们一起在厨房里为一道红烧肉的糖色而争论不休开始;也许,就是此刻,当她鼓起勇气将自己的灵魂剖开,而他们报之以温柔的理解和接纳的这一刻。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几个人陆续起身告辞。
“今天真是打扰了,把你家弄得跟遭了贼似的。”于和伟开着玩笑,试图缓和离别的氛围。
“没有,我很开心。”墨朝曦真诚地说。这是她三年来,过得最充实、最开心的一天。她的话语发自肺腑。
“下次来北京,记得找我们。”王阳留下了联系方式,“千万别客气。”
“一定。”墨朝曦将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小心地收好。
张译和刘奕君也分别道了别,叮嘱她保重身体。最后,客厅里只剩下段奕宏一个人。
“你不走吗?”墨朝曦明知故问,心里却升起一丝隐秘的期盼。
段奕宏摇摇头,将沙发上的外套拿起,随意搭在臂弯:“我再待一会儿。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送走其他人,墨朝曦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的一切声响。她转身回到客厅,段奕宏还坐在刚才的沙发上,昏黄的落地灯光勾勒出他深邃的侧脸轮廓。
“今天谢谢你。”墨朝曦率先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宁静。
“谢什么?”段奕宏反问,抬眼看她。
“谢谢你让他们来。”墨朝曦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却异常清明,“我知道,是你安排的。否则,他们那么忙,怎么会恰好都有空?而且,他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只告诉过你。”
段奕宏没有否认,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为什么?”墨朝曦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他们带来?”
段奕宏慢慢地站起来,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城市的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璀璨而遥远。夕阳的余晖早已褪尽,远处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普鲁士蓝,第一颗真正的星星已经在天际线上隐隐闪烁。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他转过身,目光穿过客厅,温柔而坚定地落在她身上,“你不孤单。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在关心你,在乎你,即使你把自己藏得很好。”
墨朝曦的鼻子一酸,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她慌忙低下头,不让段奕宏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可能滑落的泪水。这五年来,她一直用“孤独是创作的养分”、“甘于寂寞是作家的宿命”这样的话语来麻痹自己,说服自己接受并享受这份孤绝。但此刻,当这个光芒万丈的男人,用如此平静而郑重的语气告诉她“你不孤单”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听到这句话,渴望有人能看穿她坚硬外壳下的脆弱与渴求。
“朝曦,”段奕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五年前,到底是什么让你选择了这样一种……近乎自我放逐的生活?”
墨朝曦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是一个她用五年的时光来逃避,却始终无法真正愈合的伤口。五年前,她的第一本书出版,获得了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巨大成功。随之而来的,并非预想中的喜悦与满足,而是一座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五指山。
她记得那份铺天盖地的赞誉,像温暖的潮水,起初让她沉醉。但很快,潮水退去,露出了狰狞的礁石。她记得那位评论家的话,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她记得读者们炽热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期待。她更记得编辑和市场那永不停歇的催促,将她的创作变成了一种流水线上的KPI考核。
她处理不好这一切。她像一个技艺生疏的杂技演员,被抛上云端,却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在万众瞩目之下,狼狈地坠落。赞美让她恐慌,质疑让她自我怀疑,期待让她喘不过气。她患上了严重的写作障碍,面对空白的文档,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如鼓。她害怕动笔,因为每一次落笔都可能引来批评;她更害怕不动笔,因为那意味着承认自己的失败。
最终,在极度的恐惧和压力下,她选择了逃跑。她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把自己扔进这个陌生的、无人认识她的小城,以为这样就能找回写作的初心。然而,物理上的隔离并不能消除精神上的枷锁,她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自我囚禁和创作困境。
“我害怕。”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像久未上油的齿轮在艰难转动,“我害怕让人失望,害怕自己再也写不出比《玻璃房子》更好的作品,害怕面对那些注视着我、期待着我、也随时准备审判着我的目光。我就像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不敢再往里吹哪怕一丝气,生怕下一秒就会‘砰’的一声,炸得粉身碎骨。”
“现在呢?”段奕宏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直到她说完,才轻声问道,“还那么害怕吗?”
墨朝曦怔住了,她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今天下午的情景。今天,她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了自己最珍视、也最脆弱的作品,等待着他们的审视和评价。她紧张,手心冒汗,心脏狂跳,但她没有退缩。当刘奕君说出“太真实了”时,当段奕宏说“我很喜欢林溪”时,她感受到的不是评判,而是一种深刻的、不带功利色彩的共鸣和理解。
“还是害怕,”她诚实地回答,“那种恐惧并没有消失。但是……好像没那么严重了。今天,我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惧。”
段奕宏走到她面前,在她面前的地毯上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这个突如其来的、平等的姿态让墨朝曦有些不自在,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他身上那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让她没有躲开。
“朝曦,你不需要完美。”段奕宏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不需要写出一部超越所有前作的‘神作’。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写出你真正想写的东西。这就够了。”
墨朝曦的眼眶再也控制不住,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压力和自我怀疑得到释放后的释然之泪。三年的孤独,三年的自我封闭,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温柔的目光和理解的话语悄然融化,不再那么沉重得令人窒息。
有人理解她,有人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同样的挣扎,有人愿意向她伸出手,告诉她“没关系,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
段奕宏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别哭。”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疼惜。
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那轻柔的触感像一股暖流,从她的脸颊一直传递到心底最荒芜的角落。墨朝曦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哭了。”
那天晚上,段奕宏还是留了下来。墨朝曦没有问他为什么,他也没有解释。他们像过去几天一样,各自占据着家中的一角——墨朝曦在书房,对着电脑屏幕上那本新书卡住的主角发呆;段奕宏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本厚厚的剧本。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键盘偶尔发出的敲击声和书页翻动的声音。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墨朝曦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那层无形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有光照了进来。
她看着文档里那个停滞不前的主人公,他正站在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面临着与她此刻如此相似的选择:是继续留在安全的、熟悉的困境里,还是勇敢地走向未知的、可能充满荆棘的旷野?她想了想自己下午说过的话,想了想段奕宏那句“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心中的某个结忽然就松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将双手放在键盘上。这一次,那些曾让她绞尽脑汁的文字,竟如溪流般顺畅地流淌出来。她的主角做出了选择,故事也随之继续向前推进。那一刻,她找回了久违的写作的快乐。
深夜,墨朝曦保存文档,关掉电脑。她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依然有些苍白,长期的熬夜让她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色,但她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那不是窗外星光的反射,也不是她笔下虚构世界的光芒,而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崭新的、属于生活的光。
她想起了自己故事里的林溪,那个最终鼓起勇气走出玻璃房子的女孩。原来,走出封闭的世界后,看到的并非一劳永逸的幸福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充满无限可能性、未知与挑战、也同样充满温暖的起点。
墨朝曦刷牙,洗脸,换上舒适的棉质睡衣。当她躺在床上,身心俱疲却又前所未有地安宁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段奕宏发来的晚安消息。
【晚安,朝曦。】
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才缓缓打字回复:【晚安,老段。】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谢谢你。】
几分钟后,段奕宏的回复弹了出来:【谢什么?】
墨朝曦蜷缩在被子里,像一只找到了温暖巢穴的猫,她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屏幕:【谢谢你的阳光。】
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渐黯淡,真正的星光穿透薄雾,在深邃的天幕上熠熠生辉。墨朝曦闭上眼睛,唇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在没有药物的辅助下,没有感到彻骨的孤独。
第二天清晨,墨朝曦是被一阵急促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抓过手机一看,才早上七点。
“谁啊……大清早的……”她嘟囔着,随手抓了件外套披上,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住在隔壁的洛姨,一位热心肠的中年妇女,手里拎着一袋刚从早市买回来的新鲜蔬菜,脸上挂着那种典型的中国式邻里关怀——既亲切又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好奇。
“朝曦啊,还没起呢?”洛姨探头往屋里探了探,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屋内,“我早上买菜回来,路过你家,哎呀,看到你家门口停了好几辆车!嚯,都是好车呢!BBA,还有一个我看像保时捷!昨天是不是来客人了?男的女的啊?”
墨朝曦瞬间清醒了,宿醉般的头痛袭来。她怎么会忘了这茬!昨天段奕宏他们确实是各自开着车来的,在这个除了出租车和少量私家车外鲜有好车的小县城,一下子出现四五辆豪车,简直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嗯,几个朋友,来这边办事,顺便来看看我。”墨朝曦含糊其辞地回答,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
“朋友啊,”洛姨的眼神更加好奇了,脚步往前挪了挪,几乎要挤进门缝,“可以看看发展发展啊,别怪阿姨话多,你一个人在这儿,可得懂得保护自己。阿姨是过来人,这话你别嫌烦。昨天那个……是住你家了吧?这一个男的住你家,影响不好的,街坊邻居的,说闲话多不好听。”
墨朝曦的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她知道洛姨是好心,这个小县城人情味浓得像化不开的蜜,邻里之间互相关心,但有时候,这份过度的关心就成了最恼人的八卦催化剂。
“没嫌弃,我知道洛姨是为我好。”墨朝曦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身体抵住门,“我先回去了,朋友还等着呢。”
“哎,等等,”洛姨拉住门框不撒手,“那几个朋友……都是男的?”
墨朝曦无奈地点点头。
“都是你朋友?”
“嗯。”
洛姨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眼神里闪烁着八卦之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朝曦啊,女孩子家家的,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自尊自爱,知道吗?这可不是阿姨封建,是怕你吃亏啊!”
“知道了,谢谢洛姨关心。”墨朝曦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用力关上了门,后背紧紧地贴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比跑完一场马拉松还累。
回到客厅,段奕宏已经起来了,正穿着运动服在厨房里煮咖啡,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听到开门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注意到墨朝曦那精彩纷呈的脸色和略显僵硬的肢体语言,便猜到了大概。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走过来,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递给她。
“邻居,”墨朝曦接过咖啡,捧在手里汲取着温度,无奈地复述了一遍早上的遭遇,“看到你们的车了,来‘审问’我了。重点强调了‘一个男的住我家影响不好’。”
段奕宏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轻笑出声:“小地方就是这样,消息传得比兔子还快。”
“她提醒我注意影响,”墨朝曦在餐桌旁坐下,捧着咖啡杯取暖,“说一个男的住我家影响不好,让我保护好自己。”
段奕宏把另一杯咖啡放在自己面前,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朝曦,你说得对。你想想,你现在呆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个小县城,邻里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家家户户都知根知底。我觉得,不出半天,你家门口来了好几个陌生男人,还都是豪车的新闻,就能传遍整个小区,不出三天,就能衍生出十八个不同版本的桃色新闻。到时候,你想清静都难。”
“没那么夸张吧……”墨朝曦还想自我安慰一下。
“有,”段奕宏斩钉截铁地说,“我小时候就在类似的县城环境里长大,太了解了。这里的人们生活圈子固定,娱乐方式有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成为他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一点小事就能传得满城风雨,添油加醋,最后面目全非。”
正说着,王阳、张译他们几个也陆续到了,昨天约好了今天再聚聚,尝尝墨朝曦家乡的特色早餐。听了早上的事,几个人都笑不出来了。
王阳一拍大腿:“对哦!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小地方的人都认识,你这个小区人本来就少,基本都是老邻居,他们一个个的,眼睛比监控还尖,嘴比喇叭还快!这要是传起来,有你好受的。”
张译也皱起了眉:“可不是嘛,我们几个大男人,又是公众人物,到你这小地方一出现,指定被当成什么神秘富豪团。再加上性别问题……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刘奕君叹了口气:“朝曦,看来我们是给你惹麻烦了。”
于和伟则更直接,他模仿着大妈们尖锐的嗓音,惟妙惟肖地预言道:“‘听说了吗?就那个楼的小江(墨朝曦),平时看着挺文静一小姑娘,昨天可不得了,一口气领回来好几个开豪车的男的!平时没看出来她作风这么不好啊!’”
张译立刻接上,继续添油加醋:“紧接着就会有升级版:‘还有平时也不出来交际,神神秘秘的,谁知道哪来的钱?你看这不就来了好几个金主爸爸么?’”
刘奕君更夸张,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听说是个作家?作家不就是天天坐在家里码字吗?能认识这么多有钱的男的?这里面肯定有事儿!’”
墨朝曦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情景再现”,先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笑着笑着,嘴角就耷拉了下来。她知道他们说得丝毫不夸张,这就是她曾经亲身经历过的现实。她刚搬来的时候,就因为独居、年轻、不怎么出门,被传过各种匪夷所思的版本——有说她被有钱的老男人包养的,有说她因为写的东西太阴暗所以精神有问题的,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说她是警方通缉的什么在逃犯。后来时间长了,她深居简出,大家见怪不怪了,流言才慢慢平息。
“等你们走了,她们传一阵,估计也就消停了吧……”墨朝曦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暂时的。
“这次是我们走后就会消停?”刘奕君一针见血地打消了她这个天真的想法,“可我没说我这辈子就来这一次啊!朝曦,你要是还打算长期在这里生活下去,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这几个,以后会是你这里的‘常客’。”
王阳也拍着胸脯保证:“对!我休息时间多,以后肯定经常来找你玩。咱哥几个也得有个据点儿不是?”
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表示,以后会找各种理由常来小县城“探望”墨朝曦。
墨朝曦彻底无语了。找她干嘛!她一个人自由自在、清净了三年,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说要经常来找她,她既感动于这份突如其来的“热闹”,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所适从的不知所措。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安静”和“不被打扰”这两个基石之上的。
她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吐出了一个字:“搬。”
段奕宏明显地愣了一下,挑眉看她:“真的?认真的?”
“真的,”墨朝曦霍然站起来,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做的决定,从来都不会反悔。”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熟悉的小区花园。她在这里住了三年,虽然孤独,但也安逸。这个小小的房子见证了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低谷,记录了她最痛苦的挣扎和最艰难的创作。每一件家具,每一个角落,都承载着她一段不愿回首的记忆。现在要离开,她心里涌起强烈的不舍。
但是,为了以后能过上几天清净日子,不被编排那些无聊的流言蜚语,她必须做出改变。大城市,尤其是北京这样的一线都市,生活节奏快,人际关系疏离而冷漠,没人会过多关注你家里住了多少个男人。在那里,她或许能找到一片更适合她目前状态的土壤。
“那我帮你找个安保好一点的高档小区。”段奕宏立刻说道。他心里其实已经打好了算盘,他想让她搬到自己住的小区,那里安保森严,私密性好,离他家也近,方便他“照顾”她。
但他的这点小九九立刻就被其他人识破了,并且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刘奕君第一个就不乐意了:“安保好?我住的小区安保才叫好!24小时巡逻,人脸识别,比银行金库还严实。朝曦住我那,我保证一根针掉地上都能查出来是谁的。”
张译也立刻反驳,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有点较真的劲儿:“那还得是我住的小区!好多一线明星都住我那个小区,安保系统都是顶级配置,狗仔都进不来。住我那,安全绝对有保障。”
于和伟和王阳也纷纷加入“战局”,各自夸耀自己小区的优点,从物业水平到周边配套,再到邻里素质,仿佛在进行一场房地产推介大会。
几个人都想让墨朝曦住到自己的小区,开始了一场友好而又激烈的争论。墨朝曦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感觉既好笑又头疼。她对北京的房产市场一无所知,也无所谓住在哪里,反正房子只要够安静、够安全就可以了,她又不出去交际,对地段、装修、邻居什么的没啥要求。
“我随便,安全、安静就行。”墨朝曦无奈地耸耸肩,打断了几人的争论,“你们定吧,北京我也不熟。”
于和伟见状,出来打圆场:“那好,既然这样,你可以先看看都有啥需要打包的,我们几个先讨论一下方案。”
墨朝曦点点头:“行。”
既然决定要搬家了,那就早点行动,早搬走早利索。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要随身携带的贴身衣物和常用物品。客厅里,那几个“准房东”暂时休战,但小声的讨论却从未停止,主打的就是一个勾心斗角、暗流涌动、谁都不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