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窗上,像有人拿沙子往玻璃上甩。我坐在桌前,台灯的光圈刚好落在手心那把铜匙上。绿锈爬满了齿纹,边缘磨得发亮,是我二十年摩挲出来的痕迹。
墙上贴满了东西。地图、照片、复印件,红绳牵来扯去,像一张蜘蛛网。云南、敦煌、湘西……三百七十二个地方,我都去过。每一把锁都试了,没有一把对得上。国家博物馆的鉴定报告就摊在桌上,最后一行写着:“建议放弃实物匹配,考虑象征意义。”
我盯着那句话看了十分钟,突然伸手抓起来,揉成一团扔出去。纸团撞到墙角废纸篓的边沿,滚落在地。
“象征?”我低声说,“他塞给我这东西的时候,浑身湿透,眼神像见了鬼。你说这是象征?”
没人回答。这栋老楼早就没人住了。水管常年漏水,楼梯扶手锈得一碰就掉渣。我住这儿,不是因为便宜,是因为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也听得见记忆里那个雨夜的声音。
雷响得吓人。
那天我十岁。父亲冲进来时,裤脚卷着泥,头发贴在额头上,手里还拎着个没打完的伞。他一句话不说,把我拉进房间,把钥匙塞进我掌心。
“别让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手指冰凉。我说不出话,只看见他眼白里的血丝,还有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记住,谁也不能说!”
我想拽他,问他到底怎么了。我的手刚碰到他衣角,他猛地回头。那一眼,我一直记得。不是凶,也不是急,是怕。他怕得要命。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不在了。屋子里一切如常,连被子都没叠。可他人没了。电话打不通,单位说他没去上班,母亲后来哭着说,他像是从地上蒸发了一样。
从那年起,我就开始找。先是翻他留下的笔记,一页页抄下来。考古队去过的地方,我去;古籍里提过的锁具形制,我照着打模型;甚至有次听说西北一座废弃道观的地宫门上有异样铜环,我在沙漠里走了四天,最后发现只是风化出的裂痕。
三百七十二把锁。全错了。
我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窗外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墙上那张泛黄的照片——父亲站在敦煌石窟前,穿件旧夹克,笑得体面。可我知道,那笑容底下藏着什么。他一辈子都在演一个正直学者,其实他连自己的儿子都能瞒。
手机放在桌角,屏幕黑着。我已经三天没开机了。不想听任何人的声音,尤其是姐姐的。她去年打电话来,说想把父亲和陈婉如合葬。
“她是父亲一生最爱的人。”她说得理所当然。
我没说话。挂了。
陈婉如?那个从小病歪歪、被周家捧在手心的表妹?父亲临死前都没提她一句。可死后倒好,子女争着给她名分。真是滑稽。
我点了根烟,火苗跳了一下。烟雾飘上去,撞在台灯罩上,散开。
就在这时候——
**叮。**
门铃响了。
短促的一声,机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愣住,手指停在烟嘴边。
这楼没人住。快递不会送上门。邻居?早搬空了。连收破烂的都不愿意上来。
我盯着门口,耳朵竖着。雨声盖不住那种空荡感。整栋楼像口棺材,而我是唯一活着的。
又一声。
**叮。**
我站起身,脚步轻得几乎没声音。走到门边,贴着墙,慢慢凑近猫眼。
走廊灯坏了。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我犹豫了几秒,拧开锁,拉开一条缝。
风裹着雨水冲进来。门外地上,放着个铁盒。
巴掌大,四角包铁,表面全是锈迹,边缘还沾着泥。雨水顺着楼梯扶手往下滴,一滴一滴,落在盒子上。
我蹲下去,把它拿起来。沉。很沉。像是里面装了石头,或者铅块。
关门,反锁,拉上窗帘。
我把盒子放在桌上,台灯的光照下来。它静静躺着,像个刚从土里挖出来的东西。
我没有立刻碰它。先绕着看一圈。没有标签,没有字,没有邮戳。底部倒是干干净净,可当我翻过来时,指尖忽然触到一道凹痕。
我凑近。
一行小字,刻在铁皮上,歪歪扭扭,像是用钥匙尖划出来的:
**林晚秋**
我猛地吸了口气。
手指抖了一下,差点把盒子摔了。
林晚秋。
这三个字像根针,直接扎进脑子里。
母亲的名字。
她十年前就死了。肺癌。走得很慢,疼了半年。我守到最后,亲手合上她的眼睛。骨灰撒在长江口那天,天下着小雨,我没哭。
可她怎么会刻在这盒子上?谁会知道这个名字?谁会用这种笔迹?
我闭上眼,回忆她写东西的样子。左手压纸,右手握笔太紧,尾音总往上挑一点。那年她给我织毛衣,边织边记针数,本子上全是这种字。
一模一样。
我睁开眼,盯着盒子,喉咙发干。
这不是巧合。
是谁放的?什么时候?为什么偏偏今晚?
我翻来覆去检查,找不到锁孔,也没有暗扣。正要放下,拇指蹭到盒底边缘,忽然一陷。
咔。
一道细缝弹开。
下面是个钥匙孔。圆形,带齿槽,形状熟悉得让我心口一紧。
我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铜匙。
二十年没离身的东西。
我把它举到灯下,和孔比对。完全吻合。一分不差。
手心开始出汗。
我坐回椅子,盯着这两样东西。一个等了二十年,一个突然出现。现在它们终于要见面了。
只要插进去,转一下,就能知道答案。
父亲去哪儿了?\
他为什么要逃?\
这把钥匙,到底是打开什么,还是……关上什么?
我忽然想起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别让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不是“保管好”,不是“将来有用”,而是“别让人知道”。\
像在藏一件不该存在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捏住铜匙,慢慢伸向锁孔。
金属相碰,发出轻微的“叮”一声。
我停顿了一下,再推进。
钥匙滑入,顺畅得不像二十年后的第一次。直到完全没入。
就在那一刻——
啪。
灯灭了。
整个屋子陷入黑暗。台灯、手机、墙上小夜灯,全黑了。停电。
我僵在原地,手还搭在钥匙上。
窗外一道闪电撕开云层,惨白的光照进来,刚好落在墙上的照片上。父亲的脸被照亮一半,嘴角翘着,像在笑。
我不动。
耳朵竖着听动静。
雨还在下。风拍着窗。水管滴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然后——
**滋……咯……**
书架角落传来动静。
我猛地转头。
那台老式录音机,开了。
黑色外壳,带磁带轮盘,是我小时候家里用的那种。十年前母亲去世后,我就再没碰过它。一直积灰,摆在最上层,当成摆设。
可现在,它启动了。
磁带自己转了起来,轮盘缓缓滚动。扬声器里先是一阵杂音,像风吹过电线,接着,一个声音出来了。
女声。
低,缓,带着旧录音特有的沙哑和颤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很远的地方挤出来:
“你父亲说的不是开启,而是封存。”
我整个人一震,像被电流打中。
那声音……
太熟了。
不是像,是就是。
呼吸间的顿挫,尾音微微上扬的习惯,连说“封存”两个字时喉头那点轻微的阻滞——我听过无数次。小时候发烧,她半夜起来喂药,就这么轻声叫我名字;我考研失败那年,她坐在我床边,一句句念《诗经》里的句子,也是这个调子。
**是母亲的声音。**
可她死了。
十年前,医生拔管前,我看着她最后一口气断掉。我亲手签的同意书。她不可能说话。不可能录这段音。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从一台十年没用过的机器里,说出这句话。
我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椅子。
“谁?!”我吼出来,声音发抖,“谁在那儿?!”
没人应。
只有录音机继续转着。
磁带沙沙响,下一秒,又是一句:
“盒子……是你母亲……留下的……”
后面的话被电流吞了,只剩断续的杂音。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母亲留下的?\
她什么时候拿到这盒子?\
她知道钥匙的事?\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父亲给我的钥匙那天,母亲也在家。她在厨房煮面,听见动静出来看了一眼。父亲只说“有点事”,就把我拉进房间。她没多问,也没靠近。
可她看见了。\
她一定看见了。
我跌坐回椅子,手指仍搭在钥匙上,不敢拔,也不敢转。
台灯旁那根烟还没灭,被风吹了一下,火星闪了闪,熄了。
雨声填满屋子。
我盯着铁盒,像盯着一口井。二十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找一把锁。\
可也许,我一直在找的,是另一个真相。
母亲不是不知道。\
她是沉默。
父亲说“别让人知道”,她听了。\
可她又留下了这个盒子,刻上自己的名字,等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才送到我面前。
为什么是现在?\
是谁送来的?\
如果她早就知道,那她恨不恨他?恨不恨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我忽然想起她临死前的样子。瘦得脱相,眼睛却亮。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我没听清。护士说是药物反应,让她睡过去了。\
可现在我想,她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
关于他?\
关于这把钥匙?
录音机还在转。\
磁带快到头了,速度变慢,声音拖长,像在喘气。\
最后一个词断断续续地冒出来:\
“别……开……”
然后,啪的一声,停了。
轮盘不动了。屋子彻底安静。
我坐在黑暗里,手指仍搭在钥匙上。
窗外,雨没停。\
风掀开窗帘一角,吹动桌上一张照片——是我十岁生日那天的全家福。父亲搂着我,母亲站在边上,笑得很浅。\
她的手,悄悄藏在背后,像是握着什么东西。
我没注意过。\
但现在,我突然想看清。
我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束照过去。\
照片边缘有些模糊,可我能看见——\
她的右手,确实握着什么。\
细细的一截金属,从指缝露出来。
像是一把钥匙。
我猛地抬头,看向桌上的铁盒。\
钥匙还插在锁孔里。\
只差一点点,就能转动。
我盯着它,呼吸变重。
母亲说“别开”。\
可父亲让我守住它。\
他们两个,到底谁在骗我?
我慢慢抬起手,指尖悬在钥匙柄上方。\
只要一拨,就能知道。
可就在这时——
咚。
楼下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浑身一紧,手电光扫向门口。
静。
只有雨。
我又照向猫眼。走廊依旧黑着。
可我知道,刚才那声不是幻觉。
有人上来了。
我迅速拔出铜匙,攥进手心。铁盒推到桌底。手机光关掉。
屋里一片漆黑。
我贴着墙,屏住呼吸。
楼梯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确实在往上走。
一步。两步。停。
停在我这层。
我死死盯着门缝。底下那条细缝,原本透着走廊微弱的光。\
现在,暗了。
有人站在门外。
我握紧钥匙,指节发白。
门把手,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