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洞口,风从下面往上吹,卷着雪粒打在我脸上。冷,但不是最冷的。最冷的是那首歌。
调子还是那个调子,林晚秋以前哄我睡觉时哼的,轻轻的,慢悠悠的,像棉花糖在嘴里化开。可现在不一样了,它变了味儿,拉得又长又细,像是被人用指甲一点点刮着耳朵。
“啪嗒。”
赤脚踩在水里的声音,就在下面。
我没动,手还悬在半空,刚才想摸那女孩的脸,却穿过去了,像碰了一团雾。我的指尖还在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那种感觉——实实在在地碰到了什么,却又什么都留不下。
“妈……是你吗?”我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低,几乎被风撕碎。
没人回答。
歌声还在继续,那女童站在蓝光里,红裙子湿了大半,贴在腿上。她没看我,只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她的影子是歪的,像被谁踩过一脚,塌了一块。
然后她抬头。
眼睛是黑的,没有光,也没有情绪。
“你占了我的人生。”她说。
这句话不是吼的,也不是哭的,就是平平地扔出来,像一块石头砸进冰面,裂纹直接爬到我心里。
“你胡说!”我猛地往后退,屁股撞在柱子上,震得头顶雪花簌簌往下掉。“我才是周念慈!我从小在这家长大!我叫她妈三十年!你说我占了谁的人生?!”
她不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手腕上的疤又开始热了。
不是错觉。我低头看,血又渗出来了,顺着小臂往下流,滴在地上,发出“嗤”的一声,像是雪被烫出了个洞。
我想起来了。
三岁那年发高烧,烧了三天,人事不省。醒来第一句话是“妈妈”。陈婉如抱着我哭得喘不上气,说我终于认她了。那天她做了红烧肉,破天荒地喝了半杯白酒,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现在我知道了。
那不是我认她。那是他们让我必须叫她。
“第一声叫妈的人,就会把这个人当成妈。”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心理学上……这叫情感锚定。”
女童依旧站着,不动。
可她的嘴动了。
没有声音,但我读出了她的唇形。
**“你本该死在K208次列车上。”**
我脑子里“轰”地炸了。
画面冲进来。
黑暗。铁皮车厢晃得厉害,头顶灯管一闪一闪。我蜷在角落,身上盖着一件灰蓝色外套。手腕上有个塑料环,湿漉漉的,写着:“林晚秋之女”。
门突然被踹开。
一道强光打进来。
有人冲进来,一把将我抱起。我哭,喊妈妈,可外面只有风声和汽笛。那人把我塞进一辆黑色面包车,车门一关,世界就黑了。
另一个画面。
雪夜。站台。林晚秋抱着一个婴儿,往柱子那边跑。她回头看了一眼,眼里全是泪。她张了嘴,像是在喊什么。
然后,推搡。
周明远的手伸出来。
她摔下轨道。
列车呼啸而过。
血溅在柱子上,顺着划痕往下流,像一条条红色的小蛇。
“不……”我抱着头,跪了下去,膝盖砸在结冰的地面上,疼得钻心,可我不敢动。“我不是假的……我不是……”
可我知道我是。
我不是她女儿。
我是被放进来的。
是他们选的。
是他们养的。
是他们教我说第一句话的。
是他们让我恨错了人三十年。
“妈!”我抬头,冲着林晚秋的幻影嘶吼,“你看看我!看看我啊!我叫你妈!我为你哭!我为你回来!我为你走到这里!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吗?!”
她还是不回头。
她只看着那个女童,轻轻哼着歌,一只手慢慢抬起来,像是想摸她的头发,可终究没碰。
那首摇篮曲,越来越轻,像是风要把它吹走。
我突然明白了。
她不是不理我。
她是不敢。
她怕一看我,就会心软。
她怕一开口,就会哭出声。
她怕自己会说:“别去报仇了,活着就好。”
可她不能这么说。
因为她知道,如果我不去,就没有人会去。
“我拿什么还她?”我抬起头,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流进嘴里,咸的,腥的。“我拿什么还那个死在雪夜里的人?我拿什么还那个被换走的孩子?我拿什么还你?!”
我没动,可身体已经抖得停不下来。
我伸手,从地上捡起铜钥匙。
它已经被我的血浸透了,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铁。
我盯着它。
然后,我把它举过头顶。
“我不欠你们!”我吼出最后一句,用尽全身力气,把钥匙狠狠砸向地面!
“当——”
一声巨响。
不是金属撞地的声音。
更像是钟鸣。
整条通道猛地一震,头顶的雪全塌了下来,砸在我背上。墙壁上的蓝光突然暴涨,照得人睁不开眼。那些失踪儿童的名字,一个个浮现出来,密密麻麻,像蚂蚁爬满水泥墙。
1999年7月14日,青城站。
十三个孩子,全部在当晚失踪。
名单最下方,一个名字正被血迹覆盖——
**周念慈**。
不。
不是被覆盖。
是正在被**擦掉**。
就像我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我跪在地上,喘着气,看着那一行字一点点消失。
然后,背包动了。
铁盒自己飞了出来,浮在半空,盖子“啪”地合上。
表面蓝光流转,一行新字缓缓浮现:
**“你已还够。真正的债,是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愣住。
风停了。
雪也不落了。
连那首摇篮曲,都停在最后一个音上,悬着,没落下。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抠进地面的冰缝里。
不是愤怒。
不是悲伤。
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一根绷了三十年的弦,终于断了。
可断了之后,反而轻松了。
我不用再装了。
不用再骗自己了。
不用再对着陈婉如的照片说“谢谢您养我成人”了。
不用再对着周明远的遗照说“您是我人生的榜样”了。
我可以恨了。
我可以杀了。
我可以,亲手把他们一个个,从坟里拖出来。
我慢慢撑起身子,膝盖还在抖,可我已经站起来了。
我弯腰,从冰地上捡起那把铜钥匙。
它还是湿的,沾着我的血,也沾着地底的锈。
我把它攥进掌心,指甲掐进肉里。
疼。
可这次,是真实的。
我抬头,看向通道深处。
蓝光还在闪,尽头有一扇铁门,半掩着,门缝里渗出一丝光。
门上刻着两个字:
**周承宇**。
我哥的名字。
我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踩在童鞋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去的自己身上。
越靠近,越能闻到一股味道。
不是铁锈,不是奶香。
是药味。
很淡,但熟悉。
安眠药。抗抑郁药。他书桌抽屉最底层,藏着一堆没吃完的药瓶。
我伸手,推开铁门。
“吱呀——”
门开了。
里面是个小房间,四面墙都是玻璃柜,摆满了奖状、证书、论文复印件。墙上贴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我笑得勉强,陈婉如搂着我,周承宇站最边上,眼神飘向镜头外。
桌上放着一台老式录音机。
它自己启动了。
磁带转动,发出沙沙声。
然后,一个声音传出来。
是我哥的声音。
“妈,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说明我已经……不在了。但我必须告诉你真相。念慈不是你女儿。我早就查到了。可我没说,因为我怕你崩溃。我也怕……她恨我。”
我站在那儿,没动。
录音还在继续。
“但我更怕的是——你宁愿相信一个假女儿,也不愿承认,你连亲生儿子都保护不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门缝底下,突然渗出一缕鲜血。
新鲜的,暗红的,正缓缓往外爬。
我蹲下,伸手蘸了一点。
温的。
还没凝固。
我抬起手,借着蓝光看。
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地上,映出墙上玻璃的倒影。
那倒影里——
不是我。
是一个女人。
穿着病号服,头发花白,嘴角扬着笑。
是陈婉如。
她看着我,眼里闪着光,像是在说: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