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空气有种被彻底清洗过的清冽。林叙连续几天没出门,靠着存货和外卖度日。画架上的油画进度缓慢,他总会对着那抹表现耳根的淡粉色出神,然后想起江野蜷缩在雨夜墙角的身影,和那句低哑的“谢谢”。
他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生长。最终,是见底的白色颜料和即将耗尽的松节油逼迫他做出了决定——他必须出门了。
社恐对超市这类明亮、嘈杂、人流密集的公共场所有着天然的恐惧。林叙提前列好清单,选了工作日的上午,希望人能少些。他戴上口罩和帽子,额前的刘海仔细拨下来,遮住大半眼睛,像个准备执行隐秘任务的间谍。
踏进超市自动门的那一刻,熟悉的窒息感还是攫住了他。空调冷气混合着生鲜区、烘焙区、清洁用品区各种复杂的气味,广播里循环播放着促销信息,购物车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人们的交谈声、孩子的哭闹声……汇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
林叙压低帽檐,攥紧手里的清单,目光死死盯着地面,快速朝着绘画用品区移动。他只希望速战速决。
就在他转过一个货架,眼看就要到达目标区域时,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视线。
江野。
他推着一辆半空的购物车,停在生活用品区的货架前,正微微仰头看着高处的东西。他今天穿着很普通的灰色连帽卫衣和黑色运动裤,头发有些凌乱,侧脸在超市明亮的顶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他似乎在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购物车的扶手。
林叙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没来由地快跳了两拍。他下意识地想躲,身体已经往旁边货架后缩了半步,但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江野身上移开。
江野似乎察觉到了视线,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隔着几排货架和零星的人流,猝不及防地撞上。
江野明显愣了一下,眉头习惯性地蹙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平淡,甚至还有一点……林叙说不清的、微妙的局促?他推着购物车,朝林叙这边走了过来。
林叙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揪紧了衣角。
“你怎么在这儿?”江野走到他面前,停下,语气是他一贯的、听起来有点硬的调子,但声音不高。
“买、买颜料。”林叙小声回答,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货架,视线却落在江野购物车里——里面放着几包泡面,一些速食食品,打折的卷纸,还有……一瓶最便宜的维生素片。
许明哲说的“日子紧巴巴”,此刻有了具体而微的注解。林叙心里那点藤蔓,莫名地收紧了一下。
“嗯。”江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林叙全副武装的样子——帽子、口罩、遮眼的刘海,只露出一小片白皙的额头和镜片后的眼睛。“买完了?”
“还、还没。”林叙老实回答。
江野沉默了两秒,忽然说:“一起。”
不是询问,是陈述。说完,他就推着车,转身往绘画用品区走去,仿佛笃定林叙会跟上。
林叙确实跟上了。与其独自在人群里煎熬,身边有个熟人,似乎……没那么可怕了。尽管这个熟人此刻的存在本身,就让他心跳有点失序。
两人沉默地走到绘画用品货架前。林叙快速找到自己需要的白色颜料和松节油,拿了两大罐。想了想,又拿了一小管高级一点的暖白色——或许可以用来调整江野那幅油画里皮肤的高光色。
他抱着东西,转身发现江野就站在他身后半步,正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画笔和颜料,眼神有些放空,手指又无意识地敲着购物车扶手。
“好、好了。”林叙说。
江野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林叙怀里抱着的大罐液体上。“重。放车里。”
林叙犹豫了一下,把颜料和松节油放进了江野的购物车,和自己的泡面、卷纸挤在一起。这个小小的、共享购物车的举动,让林叙耳根有点发热。
“还要买什么?”江野问。
“没、没了。”
“那就走。”江野推着车,调转方向,朝着收银台走去。他的步伐不快,似乎有意无意地挡在林叙外侧,隔开了旁边推着车匆忙经过的人。
林叙跟在他身侧,目光偶尔瞟向购物车。那瓶廉价的维生素片,让他想起江野微微泛红的指关节和旧伤。犹豫再三,在经过保健品货架时,林叙悄悄伸手,拿了一盒标注着“缓解关节不适”的氨糖软骨素,迅速塞进了购物车最里面,用卷纸挡住。
他的动作自以为隐蔽,却没注意到,走在前面的江野,透过金属购物车扶手的反光,将他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江野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敲着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耳根慢慢爬上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
排队结账时,人有点多。林叙又感到那种熟悉的、被人群包围的焦躁,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不安地蜷缩。
忽然,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皂角味的气息靠近。江野往前挪了半步,几乎是用半个肩膀和后背,将林叙与后面拥挤的人群隔开了一点。他没有看林叙,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堵沉默的墙。
林瑟微微一怔,抬起头,只能看到江野卫衣帽子下利落的短发和一小截发红的耳廓。他心里的焦躁,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他悄悄往江野身后又靠了靠,鼻尖几乎能碰到他卫衣柔软的布料。
终于轮到他们。江野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传送带上。轮到那盒被卷纸挡住的氨糖软骨素时,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面色如常地拿了出来,放在一堆泡面旁边。
林叙的脸“腾”地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掏钱包。
“一起。”江野已经拿出了手机准备扫码,语气不容置疑。
“不、不用,我自己……”林叙慌忙说。
江野已经扫了码,付了款。收银员麻利地装袋。江野拎起两个沉重的袋子——一个装满了颜料和松节油,一个装着他的泡面和那盒突兀的软骨素。
“走。”他说。
林叙只好跟上,小声道:“钱……我转给你。”
“下次。”江野头也不回。
走出超市,重新呼吸到室外微凉的空气,林叙才感觉活了过来。他跟在江野身边,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林叙的公寓和江野的新家方向不同,在一个路口就该分开了。
江野停下脚步,把那个装着颜料和松节油的袋子递给林叙。“给。”
“谢谢。”林叙接过,袋子很沉。
江野拎着自己那袋东西,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林叙手上——因为拎重物,林叙细白的手指被塑料袋勒出了红痕。
“你……”江野开口,又顿住,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嗯?”林叙抬头看他。
江野别开脸,语气有点硬邦邦:“手,破了。”
“啊?”林叙低头看自己的手,没发现伤口。
江野忽然把手里自己的袋子放在地上,然后伸手,抓住了林叙的手腕。他的掌心干燥温热,力道不轻不重,却让林叙浑身一僵,血液好像都冲到了被抓住的那片皮肤上。
江野拉着他的手,翻过来,指着虎口处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破皮——大概是之前收拾画具时不小心划到的,他自己都没注意。
“这里。”江野的声音近在咫尺,呼吸拂过林叙的耳廓。
林叙的耳朵瞬间红透,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他想抽回手,但江野握得很牢。
然后,江野用空着的那只手,从自己卫衣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他松开林叙的手腕,低头,有些笨拙地撕开创可贴的包装,然后捏着林叙那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创可贴贴在了那个微小的伤口上。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粗手粗脚,指尖偶尔擦过林叙的皮肤,带来一阵阵过电般的麻痒。他贴得很专注,眉头微微蹙起,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
林叙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只能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震破耳膜,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他看着江野近在咫尺的侧脸,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和那又泛起淡淡红色的耳根。
贴好了。江野松开手,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飞快地看了林叙一眼,对上林叙怔忪而通红的脸,自己也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视线,弯腰拎起自己的袋子。
“走、走了。”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步伐又快又急,几乎是落荒而逃,连耳根那抹红都蔓延到了后颈。
林叙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虎口上那个幼稚的卡通创可贴,又看看江野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却吹不散他脸上和心里的热度。
他拎着沉甸甸的颜料袋,慢慢往公寓走。手指上那个创可贴的存在感强得离谱,粗糙的触感,滑稽的图案,还有江野指尖残留的温度和笨拙的动作,反复在脑海里回放。
走到公寓楼下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江野付了钱,而自己买的氨糖软骨素……还在江野那个袋子里。
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下怎么解释?说自己拿错了?可明明是自己偷偷放进去的……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林叙掏出来一看,是江野发来的消息。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是那盒氨糖软骨素,端正地放在一张简陋的木头桌子上,旁边是那几包泡面。拍照的角度有点歪,光线也不太好,像是随手拍的。
几秒钟后,又一条消息进来,依旧没有文字,是一个系统自带的、毫无情绪可言的 [OK] 手势表情。
林叙看着那个表情和图片,站在初秋微凉的风里,忽然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很轻,带着点无奈,更多的是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形容的、从心底漾开的柔软暖意。
他拎着颜料,脚步轻快地上了楼。回到画室,他把东西放好,第一件事就是小心地揭下那个卡通创可贴——伤口其实早就愈合了,连血痂都没有。但他没有扔掉,而是拿着创可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走到书架前,打开那个存放旧速写本的画夹,将这张皱巴巴、带着幼稚图案的创可贴,轻轻夹在了最近画满江野的那几页速写之间。
合上画夹,他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油画。画中的江野穿着黑色背心,眼神平静。
林叙拿起画笔,调了一点新买的暖白色,混合着之前的颜料,轻轻点在画布上,为那抹原本有些冷淡的皮肤高光,增添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暖意。
就像那个笨拙的创可贴,和那个沉默的 [OK] 表情,带来的感觉一样。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许明哲站在江氏集团总部大楼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下,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为了这次会面特意购置的、价格不菲的西装。他脸上惯有的笑容调整到最得体的弧度,既不过分谄媚,又足够热情。
前台小姐核实预约后,礼貌地引领他走向高层专用电梯。
电梯无声而迅捷地上升,许明哲看着跳动的数字,手心微微出汗。这次“合作意向洽谈”,是他主动争取,也是江承屿那晚在画廊开幕展后,第一次释放出的模糊信号。他必须抓住。
电梯门打开,是整层楼异常安静、铺着厚地毯的走廊。秘书已经在门口等候,将他引至一间宽阔、装修极度简洁冷硬、视野极佳的办公室。
江承屿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他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了一颗扣子,但依旧气势逼人。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来。
“江总。”许明哲笑着走上前,伸出手。
江承屿放下文件,站起身,与他握手。力道适中,时间恰到好处,随即松开。“许先生,请坐。”他示意对面的椅子,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许明哲坐下,秘书送上咖啡后悄然退下。
“关于下季度的合作,我初步拟了个方案,请您过目。”许明哲从公文包里拿出精心准备的文件夹,双手递过去。
江承屿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文件夹上,目光落在许明哲脸上。“许先生对合作很上心。”
“当然,能和江氏合作,是我们画廊的荣幸。”许明哲笑容不变,心里却打起鼓。江承屿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夸奖。
江承屿不置可否,终于翻开文件夹,快速浏览着。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眼神锐利,许明哲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扫过纸张时带来的无形压力。
办公室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许明哲努力维持着镇定,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眼角余光观察着江承屿的表情。
男人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直到翻到某一页——那是许明哲特意加入的、关于推荐几位有潜力的年轻艺术家进行商业联名创作的提议,其中林叙的名字赫然在列。
江承屿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几秒,指尖在“林叙”两个字上轻轻敲了一下。
许明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林叙,”江承屿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我弟弟最近似乎常去他那里。”
不是问句,是陈述。许明哲背后渗出一点冷汗,脸上笑容不变:“是,小野在给林叙当模特,两人合作挺愉快的。林叙很有才华,就是性格比较内向……”
“我知道。”江承屿打断他,合上文件夹,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深邃地看着许明哲,“许先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画廊合作,又是推荐艺术家……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许明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他没想到江承屿会这么直接。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但很快又放松下来,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和坦诚。
“江总明察秋毫。”他叹了口气,“我确实……有点私心。小野是我发小,他最近一个人,状态……您也知道。林叙那孩子,安静,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画画的时候能让人静下来。我是觉得……让他们多接触接触,对小野没坏处。当然,林叙的画也是真的好,商业潜力是实实在在的。”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江承屿的表情。男人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
“至于合作,”许明哲挺直了背,语气认真起来,“也是真心实意的。我们画廊需要江氏这样的平台和资源,而江氏如果需要涉足或扶持艺术领域,我们也可以提供专业的筛选和运作。互惠互利。”
江承屿沉默着,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敲。那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每一下都敲在许明哲紧绷的神经上。
许久,江承屿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江野的事,他自己做主。只要不惹麻烦。”
许明哲心里一松。
“至于合作,”江承屿拿起那份文件夹,“方案留下,我会让项目部评估。”
这就是有戏!许明哲立刻点头:“好的,江总!有任何需要修改或补充的,我随时配合!”
江承屿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送客的意思。
许明哲识趣地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江承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依旧是平淡无波的调子:“许先生。”
许明哲转身:“江总请讲。”
江承屿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下次直接一点。我的时间,很宝贵。”
许明哲心头一跳,脸上却绽放出更灿烂、更真诚的笑容:“一定,江总。下次一定。”
走出江氏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许明哲长长舒了口气,扯松了领带。刚才那番交锋,比他应付十个难缠的藏家还累。江承屿……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结果不算坏。他回头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玻璃大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直接一点吗?他摸了摸下巴。看来这位冷面总裁,也不是完全不吃“绕圈子”这一套嘛。至少,他默许了江野和林叙的接触,也没有彻底否定合作的可能。
许明哲哼着不成调的歌,步伐轻快地走向自己的车。接下来,就是继续“无意中”给那两位制造点自然相处的机会了。至于江承屿这边……或许,可以再“直接”一点?
他发动车子,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那份原本准备送给江承屿的、某位小众艺术家的限量版画册——他打听到江承屿私下似乎对这位艺术家有些兴趣。
嗯,找个由头,再送一次?许明哲挑了挑眉,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