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张纸条,手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她没走。我也不是你外婆。”
字是手写的,蓝墨水,笔迹有点熟。不是我妈的,也不是苏棠的。可我认得这种写法——收尾那一勾,总喜欢往上挑一点,像在赌气。我见过这字。在我小时候的成绩单上,在药盒的标签上,在林巷七号那个老柜子最底层的病历本里。
那是……外婆的字。
可她说她不是我外婆?
我脑子嗡嗡响,像有铁钉在里面转。门缝底下那张纸条还在地上躺着,像块烧红的炭。照片上的画面一遍遍闪:我妈回头,不是走,是被人拽进去的。那只手,枯瘦、青筋暴起,指甲发黄。我闭上眼,能听见那天晚上的雨声。哗啦啦地打在天井的瓦片上,像谁在哭。
可如果她没走……那她去哪儿了?
我猛地抬头,看向墙角那个红木盒。它还倒扣着,底朝天。“1987.6.3封”那行字,被雨水泡得发白。我爬过去,一把将它翻正。锁扣坏了,盖子一掀就开。里面空的。只有几缕铜屑,粘在绒布内衬上。
我伸手去抠,指甲又裂了,血混着木渣蹭出来。疼,但我没停。我把盒子翻来覆去地看,四角、底板、夹层……没有暗格。什么都没有。可“封”是什么意思?封什么?封门?封信?封……人?
我忽然想起那张复印件。我妈写的:“钥匙在你心里,但你还没准备好开门。”\
现在这张纸条说:“她没走。我也不是你外婆。”
两句话都在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抓起手机,屏幕裂了,但还能用。通话还在继续。苏棠的声音轻轻传来:“晚舟?你还好吗?”
我没答。我把纸条举到镜头前,对着前置摄像头拍了一张,直接发给她。
三秒。五秒。消息显示已读。
她没说话。
我听见她呼吸变了,像是突然屏住,又猛地吸了一口气。
“这张纸……”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谁塞进来的?”
“外面。”我贴着门板,眼睛死死盯着猫眼,“有人敲门。刮门。然后纸条从门缝推进来。猫眼里……有只眼睛。”
“你报警了吗?”
“没。”
“为什么?”
我顿了顿。“我怕……一开门,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苏棠沉默了很久。
“晚舟。”她声音轻得像耳语,“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林巷七号吗?你带我去见‘外婆’。”
我当然记得。
那是五年前,秋天。我刚拿奖,她非要带我去“看看你的家”。我说不行,外婆脾气怪,不让人进。她不信,拉着我就走。到了林巷七号,门开着一条缝,屋里飘出中药味。老人坐在堂屋的藤椅上,背对着光,没回头。
“阿婆。”我叫了一声。
她慢慢转过头。脸上全是褶子,眼神浑浊。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苏棠。“这就是你找的人?”她问我,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
苏棠笑着点头:“阿婆好。”
老人没笑。只说了一句:“她不该来的。”
那天晚上,我跟苏棠在桥边喝酒。她问:“你外婆……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说:“她谁都不喜欢。她只喜欢我妈。”
苏棠摇头。“不是。她看你的眼神不对。像……防着你。”
我没理她。觉得她在瞎猜。
可现在……
我盯着那张纸条,喉咙发紧。
“苏棠。”我声音发干,“你说,如果她不是我外婆……那我是谁的孩子?”
电话那头,她没立刻回答。
我能听见她起身的声音,脚步很轻,像是在另一个房间走动。然后是抽屉拉开的声音。
“我查过。”她终于说,“你母亲的户籍档案。你出生证明上的监护人,确实是陈秀兰——也就是你叫了三十年的‘外婆’。但她不是你亲外婆。”
我手指一抖。
“DNA比对没有公开记录,但我在做城市记忆项目时,调到了一份1987年的社区登记表。你母亲叫林素云,未婚,职业是小学教师。你父亲一栏……空白。”
“那我外婆呢?”
“陈秀兰,52岁,无业,独居。1987年6月5日,主动申报成为你的法定监护人。理由是‘亲属托孤’。”
“亲属?”
“没有具体说明。但……”她顿了顿,“我找到了一张旧照片。在档案馆的捐赠箱里。背面写着:‘素云与秀兰,摄于1978年夏’。”
我闭上眼。
“她们认识?”
“不止认识。”苏棠声音低下去,“她们站得很近。你母亲搂着她的肩膀。笑得很开。不像婆媳,像……姐妹。”
我猛地睁眼。
姐妹?
那她为什么叫我外婆?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有一次我发烧,迷迷糊糊听见她们吵架。外婆吼:“你要是敢走,我就当没生过你!”\
我妈哭着回:“妈,我不是你女儿!我早就知道!”
然后是摔东西的声音。
第二天,我妈就不见了。
我以为那是梦。
可现在……
我撑着墙站起来,走到门边,耳朵贴上门板。外面静得吓人。走廊的声控灯早灭了。我蹲下,手指摸上门缝。纸条已经被我抽进来,门底光溜溜的。
可……有一点湿。
我凑近闻了闻。
不是雨水。
是……口水。
有人把纸条含在嘴里,慢慢推进来的。
我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
我后退几步,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往身上裹。冷。不是因为天凉,是心里发寒。这屋子……不能再待了。
我冲进卧室,翻出行李包,胡乱塞了几件衣服。相机、充电器、药盒……我抓起桌上的手机,准备走人。
就在这时——
叮。
一声轻响。
来自客厅。
我僵住。
又是一声。叮。像是金属碰地。
我慢慢转过身,走向声音来源。
是那个红木盒。
它刚才被我摔在地上,现在侧躺着。盒盖半开。
一截铜片,正从里面滚出来。
我蹲下,手指发抖。
那不是铜屑。
是半把钥匙。
断口整齐,边缘还带着点绿锈。和卡在门锁里的那半截,一模一样。
我把它捡起来,对着灯看。背面刻着两个字:“林宅”。
和我妈说的一样。
可这盒子……我一直以为是空的。
我翻过盒子,仔细看内衬。绒布被我指甲抠出了几道痕,但在右下角,有一小块颜色不一样。我用镊子轻轻一挑——
啪。
一小块底板弹开了。
暗格。
里面躺着一张折叠的纸。
我拿出来,展开。
是张房产证复印件。
“林巷七号,产权人:林素云,登记日期:1985年12月。”
下面一行小字:“共有人:无。”
我盯着它,呼吸停了。
这房子……是我妈的。
不是外婆的。
那她为什么走?她为什么要留下钥匙?她明明可以自己开门,自己离开……可她没走成?
我忽然想到物业报修单上的时间:1987年6月4日下午三点。\
而胶片里,她拧钥匙是6月3日晚上。
中间隔了一夜。
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我抓起手机,拨通苏棠。
她秒接。
“苏棠。”我声音发颤,“房产证是我妈的名字。这房子是她的。她为什么要走?她明明可以自己开门!”
她没立刻回。
“晚舟。”她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她不是不想开门。是有人,不让她开。”
我浑身一僵。
“你外婆……不是你亲外婆。她把你养大,但对你母亲恨之入骨。她封锁红木盒,藏半截钥匙,骗你说母亲抛弃了你。她让你找了十年一把根本不存在的完整钥匙……可她真正想锁住的,不是门。”
“是什么?”
“是你。”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她怕你知道真相。怕你发现这房子是你妈的,怕你查到她们的关系,怕你……离开她。”
我闭上眼。
那些年,她总说:“外头没人等你。只有我。”\
“你妈不要你了,你还想她干什么?”\
“钥匙丢了,门就永远关了。”
原来……她是在用一把假钥匙,锁住我一辈子。
我忽然想起那张监控截图。右下角写着:“已销毁”。\
可它怎么会出现在纸条背面?是谁保留下来的?
“苏棠。”我睁开眼,“这张照片……是谁给你的?”
她顿了顿。
“不是我拿到的。”她说,“是有人寄给我的。匿名。只有一个地址:林巷七号,旧院信箱。时间是……三个月前。”
我脑子轰的一声。
三个月前,我刚办完摄影展。她上了热搜,评论区有人骂她“装什么治愈系”,也有人留言:“谢谢你让我敢回家看我爸最后一眼。”
她那时在直播,说:“有些人困在过去的门后,其实门早就开了,只是他们不敢走出来。”
她说这话时,目光飘向镜头外。
现在我知道了。
她是在看我。
可寄照片的人……是谁?
我抓起外套,冲向门口。
“晚舟?你要去哪儿?”苏棠在电话里问。
“回去。”我拉开门,“回林巷七号。”
“现在?你疯了?外面可能有人!”
“那就让他等着。”我站在门口,手握上门把,“如果她不是我外婆……那真正的答案,就在那栋房子里。”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
“林晚舟!”她声音突然拔高,“你又要一个人扛?你又要躲?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查这些?为什么留线索?为什么一次次在直播里说‘门开了’?因为我怕你死在那扇门后面!”
我停住。
走廊的灯亮了。
昏黄的光从头顶洒下来,照在我手上。那半截钥匙,还攥在掌心,硌得生疼。
“苏棠。”我轻声说,“你父亲走的时候,我没去。\
因为你有葬礼,有告别,有最后一面。\
而我……连她是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我连她是不是真的走了都不知道。”
她没说话。
“现在我必须回去。”我拉开门,走出去,“不是为了找她。是为了知道,我到底是谁。”
楼道很暗。声控灯反应慢,我一步步往下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手机还在耳边。
“我等你消息。”苏棠终于说,“如果你十分钟没回我,我就报警。”
“好。”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
走到一楼,推开单元门。
夜风扑面。
巷子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两边老房,墙皮剥落。远处路灯下一团昏黄,照着林巷七号的门牌。
我走过去。
门锁着。铁门锈了大半,钥匙孔黑漆漆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截钥匙,凑近。
突然——
门,自己开了一条缝。
吱呀一声。
像有人在里面,轻轻推了一下。
我僵在原地。
巷子里没人。风停了。连虫鸣都听不见。
我盯着那条缝。
里面是院子。天井。青石板。
和胶片里一模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门轴发出老迈的呻吟。
我站在天井中央,抬头看堂屋的门。关着。窗纸破了,黑洞洞的。
我走过去,伸手推门。
没锁。
门开了。
屋里一股霉味,混着陈年灰尘。我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了一下。
灯不亮。
我掏出手机,打开手电。
光束扫过堂屋。藤椅还在。八仙桌还在。墙上那幅“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也还在。
我走向里屋。
床铺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柜子关着。我拉开抽屉。
空的。
再拉一个。
一张照片。
我捡起来。
黑白的。我和我妈。她抱着我,笑得很甜。我大概两岁,手里抓着一把小钥匙。
背面写着:“晚舟百日,制钥为念。1987.3.12。”
我手指发抖。
这是我唯一一张和她的合照。
可……它不该在这里。
我翻遍所有抽屉,想找相册,什么都没找到。
我走到衣柜前,用力拉开。
一堆旧衣服。底下压着个铁盒。
我把它拖出来,打开。
里面是药瓶。安定。氯氮平。还有几张病历单。
患者姓名:陈秀兰。\
诊断:偏执型人格障碍,伴有严重占有欲与控制倾向。\
就诊医院:市第三精神病院。\
时间:1987年5月。
我盯着那张诊断书,呼吸变重。
她早就病了。
在我妈消失前一个月,她就被确诊了。
我继续翻。
一张信纸。
字迹颤抖,像是边哭边写:
“素云:\
我知道你发现了。\
可我不能没有你。\
你是我的女儿。\
就算不是亲生的,你也得留在我身边。\
那房子……我让它登记在你名下,就是为了让你离不开我。\
你要是走了,我就活不下去。\
求你,别走。\
如果你一定要走……那我就让你走不成。”
落款没有签名。
只有三个字:“妈”。
我浑身发冷。
原来如此。
她不是我外婆。
她是把我当亲女儿养的养母。
可她疯了。
她无法接受我母亲要离开她。
所以她囚禁了她。
我猛地想起那张监控截图——我妈是被拽进去的。
那一夜,她没走成。
那之后呢?
我冲出屋子,跑到天井角落。那里有口老井,早就封了,上面盖着水泥板。
我趴下去,用手电照缝隙。
下面黑得不见底。
我找来一根铁棍,撬水泥板。
一下。两下。三下。
水泥裂了。
我加大劲。
咔嚓。
板子裂开一道缝。
一股阴冷的风,从下面冒出来。
我探头往下照。
手电光太弱,只能照到几米深。隐约看见井壁上有脚印。还有……一条麻绳,垂在半空。
我心跳如鼓。
就在这时——
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上。
我猛地回头。
堂屋门口,站着一个人。
瘦,驼背,头发全白。穿着一件旧式蓝布衫。
是她。
陈秀兰。
可她不是去年就……死了吗?
邻居说她走得很安详,葬礼我都去了。
我亲眼看着她被火化的。
可现在……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我嗓子发干,“你不是死了吗?”
她没说话。
风吹过天井,带起她衣角。
她慢慢抬起手,指向我手中的照片。
然后,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了一句:
“她没死。我也没死。我们都在等你开门。”